回到翠竹楼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踏——
踏——
长廊下,沈倾尘不徐不疾地走着。
院子里,桌椅已经撤去。
楼内灯火葳蕤,丝丝缕缕的说话声传来。
南歌真来了?
初妤她怎么会同意?
她……
沈倾尘觉得自家娘子肯定是疯了。
他们二人刚见面就住在一起,就是为了不受南歌晚上的戏弄。
现在怎么还主动“引狼入室”了?
沈倾尘快步进屋,目光环视一圈最后直勾勾落在床上。
烛火晃动,洒在有些简约的卧房内。
慕初妤长发如墨般流淌在枕上。
慕南歌则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姐姐的怀抱中,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仿佛躺在这里,能够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冷和恐惧。
烛光投下柔和的光影,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可能是窗外院子里晚风吹来的,也可能是姐妹俩身上的香味。
空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纸香。
见沈倾尘回来了,慕南歌掀开云被,坐起身。
睡袍火红,在灯影映照下,仿佛一团炽烈的火焰,睡袍上的金丝雀羽飘飘荡荡,绚烂夺目。
“愣着干什么,夜深了,还不过来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修炼呢!”
慕南歌向床里挪动,轻轻拍了拍她和姐姐之间空出来的位置。
沈倾尘略带询问地看向自家娘子。
慕初妤撇着小嘴,眼里的懊悔和无奈已经快溢出来了。
她本想用‘美人计’狠狠制裁一下这个只敢纸上谈兵,不敢真刀真枪上战场做过一场的妹妹。
沈倾尘白天一直在修炼,她还没等把这件事告诉他,慕南歌就来了。
她不怕慕南歌答应。
正如她先前说的那样,只要慕南歌答应,‘美人计’里的‘美人’就是慕南歌自己。
她招架不住沈倾尘的,到最后铁定赔了自己又折兵。
可慕初妤千算万算,她没想到慕南歌会选择在自己的床上配合‘美人计’!
如果在慕南歌的床上,不管发生什么,慕初妤都是眼不见心不烦。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哪里忍受得了妹妹当着她的面,在她的床上调戏夫君?
如此一来,身份互换。
美人反而成了她自己,变成她赔了夫君又折兵了!
而且有自己在身边,沈倾尘肯定不会对妹妹动手动脚的。
到最后他们两个只能任由妹妹戏弄,毫无反抗之力!
“这个鬼丫头,到底是谁给她想出来的破局之法!”
“肯定是狗头军师青禾!”
慕初妤心下愤懑难平,双眸好似冰冷彻骨的深潭。
先前,慕南歌拜师后来翠竹楼抱怨。
为何只能徐如卿过来和师尊师娘一起睡,自己不行?
她也要过来!
慕初妤那时候答应下来,完全是因为晚上有徐如卿在身边。
可现在,徐如卿很是懂事的睡在小药房,不打扰他们夫妻两个缠绵,结果却给了慕南歌可乘之机!
“如卿……快来救救姐姐……”
慕初妤心下叫苦不迭,她多希望徐如卿能像那天晚上一样,拎着竹枪踹开大门,杀将过来。
然后……
狠狠躺在慕南歌身边,不让她有所异动!
慕初妤眼里光芒暗淡,她知道,徐如卿来不了的。
今天晚上这一劫,只能自己硬抗。
见慕初妤躺在那面如死灰,不说话,沈倾尘大致猜到发生什么。
估计就是玩脱了,让妹妹反杀,反倒自己吃亏。
自家娘子还真是又菜又爱玩。
暗暗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脱下衣服,寻了件睡袍换上,吹灭烛火,翠竹楼一下子陷入黑暗。
沈倾尘掀开被子,平躺在姐妹俩中间。
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笨蛋娘子,夫君怎么可能让你吃亏呢?
想破局还不简单?
我睡觉不就完了?
床,是用来睡觉的!
呼——
呼——
平和的呼吸声传来,慕初妤眸子渐渐亮起。
轻轻握住沈倾尘放在身边的手,闭上眼睛,夫君睡的这么快,这下她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娘子真是又菜又爱玩~”
沈倾尘反手扣住,摊开慕初妤的柔荑,在她手心写字。
慕初妤被手心处突如其来的异样惊醒,写道:“夫君?你没睡着?”
“如卿的丹药后劲有些大,气血有点补过头了,一点睡意都没有,筋肉涨得睡不着。”
慕初妤探寻一番,对未来的画面有了清澈的认知,缩回柔荑,写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这么假寐一晚上吧?”
“要不,我帮帮夫君?”
“南歌在边上呢,娘子打算言传身教?”
“我……”
慕初妤想来着,说不定还能吓跑南歌,可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矜持。
那样的话,也太难为情了。
南歌会怎么看自己?
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估计会彻底崩塌吧?
虽然现在好像也崩的差不多了……
“没事的,娘子睡吧,区区药力而已,我自有法子炼化。”
沈倾尘不再写字,已经打算和药力死磕一晚上了。
他的药琉璃体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人行大药,如今又加入了气血丹的磅礴药力,像是火焰正旺的炉子又添了一把柴火。
淬炼石火失去的气血已经完全恢复,剩下的药力沿着周天游走全身,彻底让炉子烧炼起来。
气血汪洋汹涌澎湃,冲卷起滔天巨浪。
借着这股在全身各处窜来窜去的药力,沈倾尘开始修炼伏眠劲。
如果能把如此强横的药力降伏,伏眠劲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沈倾尘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躺在两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还是姐妹花中间。
这种情况下,一点也没有心猿意马,甚至还能静下心去修炼,提升修行!
以后谁还说衍月宫弟子见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他第一个不服!
和吕岩一战,沈倾尘深刻认识到伏眠劲的强大与不足。
苦于不知道如何提升,没想到现在却因祸得福,让他顿悟。
沈倾尘福至心灵,伏眠劲取意‘伏眠’之意,降伏的不应该只是单纯的劲气,还要降伏心中时时刻刻掠过的那些驳杂的念头。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人山为仙,入世为人,出世为仙,缺一不可。
修行不是闭关百年一出世就无敌天下,而是身处凡尘中有所求,才能有所得。
一切所求皆由心起,也当皆由心伏。
柳白说,这世间没有真正清净之地。
纵然是古刹青灯,拜的也不是佛陀菩萨,而是贪嗔痴念。
欲念无尽,香火自然旺盛不绝。
沈倾尘当时觉得,柳白说的对,所以将妙音坊变成了比武打擂之地来挣钱。
现在他觉得,柳白说的不全对。
若说世间果真有清净之地的话,只能是修行之人的方寸道心。
沈倾尘下山后,沿着漓江一路进京。
所见凡水流则易浊,止则常清。
江河之水要经过沉淀才能变得清澈,若是稍微加以挠动,立刻就会变得浑浊。
修行亦是如此。
人心不过方寸之地,却最为驳杂,世间清浊只在一念之间。
世人皆言,清之为明,浊之为害。
每个人都是一碗江水,清浊难分,需要不断修行来沉淀。
而修行,最是讲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斑驳的人心根本难以体悟大道。
期间还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不能让外来尘埃落入本就清浊难分的人心。
沈倾尘执拂尘下山,心性超然,可以做到不受外界影响本心。
而今,只差分化清浊,道心更进一步!
沈倾尘静心凝神,内观气血。
意念携卷伏眠之意,跟随气血游走周天,渐渐降伏那股磅礴药力带来的躁动,使其沉眠下去,融入武道真解当中。
呼吸风雨已经可以变得如黄沙般狂躁,如今又多了一股混乱人心的躁动。
若是再与吕岩以呼吸法对阵,沈倾尘风雨一出,吕岩道心坚韧还好,一旦有所疏漏,很容易搅得心神不宁,难以静念。
道心有失,便是失败的开始,生死相见时,更是要人命!
沈倾尘至今还记得,妙音坊初见柳姨,许植假传师姑死讯,让他恍惚一刹那。
就是那一刹那,和递上脖子让人杀没有半点区别。
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磨炼道心。
他不想修无情道,不想让自己变得冷血,不想在得知亲近之人出事后无动于衷。
那样的道,就算修的再高,也只是一座光秃秃的荒山罢了。
书上说,激浊扬清,道心清明,而后才能洞观微妙,体悟道之真谛。
沈倾尘不打算激浊扬清。
人心驳杂,任何念头,他都想淡然视之。
有欲念没什么不好。
就算是那些自负道心清明,半点驳杂也无之人,仍旧有想要武道登仙,长生久视的欲念。
若世间没有真正清净之地,那便也没有真正无欲无念之人。
既如此,何必自欺欺人呢?
明心见性,不矜不伐。
正视‘清’,也当正视‘浊’。
无非是求一个念头通达而已。
随着沈倾尘思绪开阔,武道真解越发丰富稳固。
漓漓大江东去,奔流不息,看似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实际上却大不相同。
奔流的不再是浑浊江水,而是清清亮亮。
月华折落,直接照耀在颜色深了许多的江底泥沙上。
先前领悟出来的‘武道垂真之意’同样更上一层楼!
蟾蜍望月,月望蟾蜍。
而今,二者之间多了一条分化清浊的大江!
蟾蜍跳到江边,低头看着水中倒映的九天明月,也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
月照清浊,明映蟾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