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青里泛黄的莲蓬在池塘里颤晃,少女扫一眼,看向白衣少年,“苍无涯?”
他露出抹笑意,“平常时候,圣女会叫我无涯哥哥。”
少女略颔首,“无涯哥哥。”
笑意在少年唇边加深,他应了。
“今日这身打扮……”
苍无涯见她低头打量身上装束,绑袖束腰的衣摆在空中画出弧线,“无涯,我们去哪?”
她问得随意,抬头望向他时,眸中疑惑。
少年默然,半晌答道,“圣上近日有旨,请您入宫一趟。”
“入宫?”她奇道。
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扯了扯裙摆,正欲屈指绕住裙带,意识到什么,手便又悄悄放下了,有些为难道,“无涯,我不记得什么了,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的那种,圣上要问我什么的话,可怎么办?”
会不会掉脑袋?
少年稍弯了身,声音温柔,“圣女会记起来的。”
可是,那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望进苍无涯乌黑的瞳仁,“无涯,我还想问,我叫什么?”
若连这也不知,未免太过丢人。
她看着苍无涯的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慢慢对她道,“圣女,您的名字,大祭司是无权知晓的。”
她若有所思地表示理解,又问,“我去面圣,谁会陪我一起?”
苍无涯:“凌苍派近日事务繁重,义父义母分身乏术,叮嘱您路上切要小心。遣派我一人,陪同圣女进都。”
默了会儿,她说,“是吗。”
少年看着她眼底的雀跃一点点消退,至此,泯灭无痕。
她说,“走吧。”
……
苍无涯与她同乘,处室内足够宽敞舒适,若非她揭帘看见物移影动,还真像只待在原处。
粗略估摸着,车马也走了将近大半日。自上车后,她便一直翻着早搁在手边的一沓厚书,这回,又从里头随便抽出一本,看了一阵,没到结尾便合上了。
自上车来,苍无涯便没移开视线,见状问,“可是书不对圣女的胃口?”
她摇头,话里透出些惫懒,“无涯,要多久才到帝都?”
少年的手按于剑鞘,端坐在她对面,恭敬回复,“两日。”
除去今晚,那便只有明日一天了。
可这近半时间都要过去,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少女托腮,闲闲地哗啦啦翻动书缘一角,侧眼看向车帘缝隙里的天边,问,“为何不御剑呢?”
她看的大概是修仙话本,苍无涯想,里面设定的武者一日千里已是平常,有此疑问,也是合理。
他说,“帝都内部有失术禁制,不可动用灵力,马车是无奈之举。”
又道,“圣女的住处离帝都其实不远,只是帝都在中心,您又居于深山,需耗些时日。”
少女对上苍无涯的视线,慢慢咀嚼着回答,一会儿,方慢慢道,“无涯,那为什么——我不会武功呢?”
既受皇帝封欶,为何养在深山;既有护国重任,为何一点功力没有,而到现在,都没有人为她的失忆而着急呢?
少年身后摆着计时的刻漏,她看到有一滴水悬在外壁,要掉不掉。
啪嗒!
少女站起的瞬间,苍无涯几乎与她同时。
她一只手掀开车帘,其实并无外探的意思,手臂却被捉住,少年用了极大的力。
少女奇怪看他,“无涯,你怎么了?”
他在发抖。
苍无涯却不言语,只一双黑目沉沉望着少女,她遂叹口气,“我又不会武功,大祭司请放心吧。”
说完看向少年的手。
半晌苍无涯才松了力。
她于是坐下,复又看那本《我的修仙一百天》。
又看了一阵,换了一本,又合上。
她直直对上苍无涯的目光,说,“无涯,你下次换点书,这些,我看腻了。”
唉呀呀,真是的。
怎么一试探就露馅了呢?
她又不笨,心底已有了计较。
明日醒来,她大概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任人驱策的傻子。
真令人扫兴。
她究竟拆穿了他多少次?
想着,她便将视线投向车外,两人所在的左右前后,都有马车近身奔驰。
书页在少女手心潮软,她知,此局无从破处。
苍无涯完全知道她刚开始还在迷糊的时候究竟想问的是什么,他大有可能知道答案,可他就是不告诉她。
少女心中轻叹,这声哥哥,叫得有些早了。
既来则安,她拿起话本挡住少年视线,扫了几眼内容,不认真看则罢,里面的东西也真让人气恼。
还真当哄小孩呢,什么幼稚天真的剧情,她看上行就知道下行要说什么。
突然,马车一个剧烈颠簸,她的心口轰得一热,整个人向后倒去。
倒也未真的撞上,身后也是软垫,但她的脑袋还是被一只极快的手护住,落在温热的掌心。
苍无涯还真是时时关注,她叹。
苍无涯,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见车稳了,少年方将手拿开,温声问她,“圣女无事吧?”
少女半晌没有反应,待将书贴住自己的心口,方看向他,摇摇头,说,“没有。”
她把书举高了,让少年看清书上大字标题,补充道,“这本书,挺好看的。”
是《条条大路通修仙》。
苍无涯直起身,退离几步,“圣女喜欢便是最好,方才出了凌苍地界,气流波动,后面不会了。”
少女眼神放空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辛苦大祭司。”
空气又恢复安静。少女眼神落在书面,然后定在身前,曲眉像在思索着什么。
苍无涯紧张好一会儿,见少女没动作,心稍稍落回一点。
他不知,此时马车内的另外一个人,正看着悬空飘浮着一根红线。
血红的,发着亮,在空气里,兀自飘荡。
车帘外几缕风刮进,可红线好似自有节律,不曾撼动一分一毫。
那么鲜艳,那样不可忽视。而苍无涯无知无觉。
只有她注意到了。
或许,马车外的那么多人,都不能看见它。
只有她可以。
少女不知它是何时出现的,但或许正如少年所说,出了地界没了阻隔,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其实从未远离。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段陌生的记忆,席卷着填补着大块空缺里的一小块,那是菡萏花开的盛夏。
数不清的人在石砎下俯首,而眼前的少年立于身侧,声势如洪地宣布,登天梯开。
更深露重,他请她回去,那段记忆的最后,他说,“可以了。”
是什么可以了呢?
在同样的事第三次发生前,她已然预见了轮回——
重新接触、结识、相处,然后识破,最后,一切推倒重来。
少女神色复杂,她看向远处不知何时阖目的苍无涯,想他从未放松戒备,长刀出鞘只在一瞬。
他是因为无法面对欺骗而心乱么?
那又……怎么忍心的。
可竟然……也不太恨。
她复又看向那根红线。
虚空飘荡的可见一端,联接的是她的心口,另一端透过不忍卒读的烂话本,方才还穿过了起身护她的苍无涯。
她试探着伸出指尖,碰了碰。
那根红线对她而言并不是透明的,也并未穿过她的手,质感柔软顺滑,泛着浅金的光晕。
于是,少女捏住一段,轻轻地,往自己这边,扯了一下。
那条红线似回应般,向着自己的方向,悠悠地荡了荡,却没有然后了。
对少女来说,这是一条实质存在的红线,可线的那端,连的又是谁呢。
事情变得更扑朔迷离了。
苍无涯就在此刻打断她的思绪,“圣女可有吩咐?”
她坐在那里,茫然眨眼,“方才我在书上看到……修炼之人可以掌控气息流动,遂想拿微尘下手,可惜……车内无尘。”
少年神色稍霁,吐出的话却不怎么让人痛快——“还请圣女宽怀,您并非修炼之体。”
这是破罐破摔么,竟也不瞒了。
她的好奇心被吊起,“这是为何?”
对方回,“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义父或许知晓个中缘由。”
总而言之,不管是苍无涯知道还是不知道,就是无可奉告的意思了。
车帘自方才便未放下,她看向窗外景色,此刻正逢日暮,天幕有几颗寒星跳出,空气微凉,已是早秋了。
她问苍无涯,“大祭司,路行中途,可会停留?”
少年一手握剑,一手置于膝头,看她,“圣女可愿意?”
她点头。
怎么会不愿呢。
世间风景,她或许见过,却遭人狠心抹杀,祭神典的记忆存留,算她幸运,如今却离她遥远,方才忆起,恍若梦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