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缨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想要引开追兵,并不像刘恩山之前所说的那样轻巧。
会有很多人替她去死。
心口一堵,脚下不自觉地迈出两步——然后被身边的小旗官张伯松按住了肩头。
头发花白的张伯松这时开口,声音听起来更老了:
“请恕卑职失礼,老朽等人都可以死,殿下……咳咳……殿下安全回京,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
李云缨试着挣扎了一下肩膀,却纹丝不动。
真是,久违的无力感……
她知道刘恩山、兰心、张伯松等人是为了保护她。
可完全依赖旁人的庇护,束手做个易碎的花瓶,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替自己去死——
这感受,就像有人绑住了她的手脚,然后在她的注视下,用刀剖(pōu)开她的胸膛,露出还在跳动的心室,却并不直接一刀切下,而是用锋利的刀刃刮一下,再刮一下……
前世打拼多年,本以为事业有成后,自己终于能永远摆脱这些令她窒息的感受,可现在……
闭上眼,脑海里,长着“兔耳朵”的兰心、谨小慎微的刘百户、二十余位已不算陌生的护卫,诸多身影不断浮现……
自己该怎么做?
不接受刘恩山、兰心等人的保护,大闹一场?
不,只有小孩子才有资格任性。
说服自己,坦然接受吗?
可倘若如此,又怎能心安?
真就一定要搭进去这么多性命吗?
李云缨像过往无数次一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逼自己痛苦而又清醒地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直面现实,才能改变现实。
人情债背在身上,已经很沉重了,更何况是人命债。
该去做些当下应做且能做的事了——或许微不足道,但总比埋头束手、什么都不做要略好一些。
至少,不让这些最忠心的人,没有意义地死在凉州!
睁开眼,迅速打量一番,没有找到纸笔,可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身边卫士的惊疑中,李云缨低下头,顺着逃难中蹭破的缺口,奋力从衣袖上撕下一大片白色布帛。
有卫士想要上前,却被她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瞪了回去。
接着,她狠了狠心,咬破右手食指,以血为墨,以指作笔,在布帛上书写起来,边写着,边开口高声喊道:
“诸位将士,还请稍待,听本宫一言!”
她原本有些担心指挥不动这些将士,好在她的身份似乎起了作用,几息后,三四十骑人马都看向李云缨或自家上官,暂时停了下来。
“诸位此番置生死于度外,相救本宫,恩情无需赘言,本宫铭记于心,必有厚报。但如今,本宫尚有一事相求,请诸位……”
李云缨稍一停顿,抬头看去,整个营地两队人马都完全安静下来,气氛压抑,三十多双眼睛放在她身上。
眼神中有平静,有疑惑,有疲惫,或许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李云缨低下头,继续以血作书,同时接着言道:
“请诸位,若遇绝境,不必死战……”
营地中一阵躁动。
“……战败被俘亦无妨,本宫必将以与诸位等重之白银相赎。
只请各位将士,务必以保全性命为要。
敢问,可否答应本宫?”
三十多名卫士没有人应答,因为他们是铁血中走出的精锐,越是精锐,越以战死为荣,以投降为耻。
但他们的眼神却有些像地脉里流淌的岩浆,平静中蕴着炽热。
毕竟,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可古来征战,从来只见上位者威逼利诱麾下士卒拼命送死,何曾有过这般请求?
更何况,大乾寻常士卒的足额抚恤,不过白银六十两,一份等重白银,若是用作抚恤,足以换二十余条性命。
又何曾有人将他们这些大头兵的性命,看得如此贵重?
厮杀汉们的胸口里,有什么变得滚烫起来。
另一边,李云缨口中发问,手上不停,心跳逐渐加快,气血翻涌间,越写越疾,三五息后,血字布满整块布帛。
书就,抬头扫视一周,再次开口。
“本宫知道,诸位此次来凉州,为了本宫,为了大乾,早已心存赴死之念。
可相较于忠魂义骸,本宫和大乾,更需要活生生的忠臣义士,而诸位家中的妻儿老幼,也更需要在场的每一位都活着回家!
活着,才是忠孝!”
李云缨语气渐渐凝重,稍稍停顿,随后又继续说下去。
“本宫已写就血书一封,将在此立旗留书,告诫凉州追兵,不得妄作杀戮。
诸位若是被俘,也请以保全性命为要,本宫必将以等重白银相赎。
敢问诸位,可否?”
营地里,躁动在人群中蔓延,但仍没有人率先开口。
铁血铸就的傲气,让他们开不了口。
若是寻常闺中女子遇到这样的场景,多次发问都无人响应,难免心慌露怯。
但无妨,这般局面,李云缨前世时见得多了,以点破面即可。
先找最容易攻破的“点”。
她看向身边的王小虎:“王小旗,如何?可否答应本宫?”
半大少年突然被点到,有些愕然,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少女公主,发现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和真诚。
[殿下是真的想要保全我们这些厮杀汉的性命……
娘,如果世上真的有菩萨,应该就长殿下这个样子吧?]
半大少年不敢说出心里的想法,开口也还是有些结巴:“谢谢……殿下,俺……王小虎,都听殿下的。”
李云缨对着王小虎点了点头。
接着是最重要的“点”。
她又看向稍远处的刘恩山:“本宫以为,对军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完成使命,绝非战死沙场!
刘百户,可否答应本宫的请求,忍一时之事,保全性命,以图将来?”
此时的刘恩山骑在战马上,眼中明暗不定,先是仔细地看了看十几步外的公主殿下,心里不由地想起大乾如今烈火烹油的局面。
随即,又看了看身旁的袍泽兄弟。
片刻后,再看向李云缨。
[公主殿下才十七岁吧?沉着冷静,遇事果决,存仁义,擅心术……
或许,有这样一位殿下,能让这世道变得好一些……
呵,其实何必想那么多?我一介武夫,又原本已是必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考虑?]
他在马上缓缓直起身,双手举到胸前,向着李云缨郑重地行了一礼:“臣,御前左卫百户,刘恩山,谨遵殿下口谕!”
这一礼,沉重异常,不只是一个回答,还是刘恩山对眼前这位大乾公主的认可——与效忠。
这分意料外的效忠,让李云缨感到肩头上的重量又多了几分,可眼下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她对着刘恩山点点头,又看向其他将士,再次朗声问道:
“请问诸位将士,可否答应本宫?”
这一回,终于有士卒主动出声应答。
“臣,御前左卫总旗官,薛河,谨遵殿下口谕!”
“臣,御前左卫总旗官,范虎城,谨遵殿下口谕!”
随即,声音多了起来。
“卑职王平,谨遵殿下口谕。”
“臣,御前左卫,何长安,遵命。”
“卑职林回……”
“卑职李奎……”
……
“生”的希望,惊醒了这片沉闷而残酷的荒野。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多活下来几人,少欠一些人命债了吧?
李云缨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总算轻松了一些。
她知道,自己这般纠结于“债”,在外人看来,有些傻气。
可对她而言,只有先做到不亏欠旁人,她才会有更强的心力,去捍卫任何本该属于自己的,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
[我不负人,自当得我应得,为我欲为!]
“不负人”,绝非“傻气”,而是坚盾,是利刃!
至于赎金,在这个时代,或许显得十分昂贵,可在李云缨看来,赚钱而已,远比做个易碎的花瓶容易——也更有保障!
少背些人命债,这些赎金已不算亏,而能得到刘恩山等精锐的投靠,更是意外之喜——
相比较些许钱财,对一名公主来说,这些才算得上真正的底气!
古来公主,看似高贵,可被迫和亲联姻的,数不胜数,而能按自己的意愿过完一生的,又有几人?
李云缨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命运再被旁人攥在手里。
绝不!
她收回目光,捧起写满血字的布帛走向张伯松。
“张小旗,帮本宫找根杆子,做成旗,就立在官道中,把本宫的态度晓谕凉藩。”
“卑职遵命。”张伯松双手接过,待低头看去,素白的布帛上,铺满淋漓血字。
【盖京畿(注②jì)直隶、西北凉州,其间子民将士,何人不为炎黄血裔?同根相生,纵有龃龉(jǔ yǔ),彼此无谓屠戮,又何颜拜祭先祖?
此役,若有义士束手受困于卿,还望勿要多造杀业。凉州米贵,本宫愿以人身等重白银,抵其耗费,迎其回京。
天地昭昭,因果不爽!
大乾瑞瑛敬贻】
凉州土地本就贫瘠,又兼近些年天灾不断,物资愈发匮乏,所以“凉州米贵”。
张伯松反复读了几遍,才品出了其中意味。
[殿下是在告诫凉藩,对受俘的袍泽,杀之无益,不杀,却可以换取钱粮。
点明凉州贫瘠,这些钱粮自然更显珍贵。]
接着,读到“天地昭昭,因果不爽”,张伯松心中暗叹,这八个字用在这里,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若是善因,当结善果,自有一分情谊;
若是恶因,必有恶报,也绝不姑息!
既是许诺,也是威胁,藏刃于鞘,暗含锋芒,却不会激得剑拔弩张,实在是恰到好处。
纵观整封血书,火候拿捏得太好,若非亲眼所见,张伯松定会以为其出自朝堂重臣之手。
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仅仅十七岁的少女公主,在洞彻人心微妙上,竟能有这般功力。
[若是位皇子……也罢,若真是位皇子,只怕十二年前,也要像云启公子那般夭折……]
仔仔细细地收好布帛,张伯松转过身,要去找一根笔直结实的长枪来作旗杆。
[等到殿下回京,大乾或许能变一变了……]
不经意间,老迈的身躯稍稍挺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