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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刚刚要开始的时候麻爷爷的那只鸟死了。

它死的并不是毫无征兆。

它在那次被粗鲁的放出笼子之后就一直盘踞在笼子门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麻爷爷刚开始还愿意逗逗它,后来它大半夜的时候也不消停,把人吵的睡不着觉,所以每当小鸟吵闹的时候他干脆直接把笼子关到那间他老伴去世之后就一直空着的卧室里了,直到听不到声了,他才给拎出来。只是他年龄大了,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把小鸟关在那间闷热的,布满灰尘的卧室里,没给喂水也没给喂食,当家里突然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那只小鸟最后被他想起来的时候,安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微微腐烂的臭味,走近一看,笼子里面是和一堆粪便以及凌乱的羽毛交错在一起的一具干瘪的尸体。

六七点钟菜市场正热闹的那会儿,麻爷爷走在街道上被偶然遇到的熟人问起为什么最近没有看见他那只宝贝小鸟时,他是这么形容的。

“我最近头疼的你说,就是被那个鸟给吵的,我寻思咋着哄它它都不消停,你说说,那放屋子里谁知道这天就热起来了,我那几天又不在家,这,这不就。”说着他摇了摇头,拎着刚从市场买的熟食的双手背在身后,表现出一副惋惜的样子。

“这小生命就是脆弱呢,你看,我一开始就说嘛,老麻你这五大三粗的老头还是先照顾照顾自己吧!你也别老天天吃这些腌的咸的东西,多吃点青菜!一把年纪了,老伴又不在了,你得照顾好自己呀!”一个老邻居关心的说道。

“哎,老麻,我听说你女儿最近回来了?”

“哎呦你快别提了。”麻老头有点不耐烦了。

他听不得别人说教他,他管人管了小半辈子,尽管人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就把管了十几年的厂子管没了——厂子效益不好,他又固执的很,不愿意听那些有经验的朋友的意见,最后到实在干不下去时还和厂里那些老同事因为钱的问题翻了脸,不仅在大街上动起手来还被扭送到派出所里教育了,家里人来领的时候他倒还觉得丢了面,撂下所有人就跑了,打那之后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甚至是动手打人,整天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偶尔去和老朋友聚聚会也是嘴里嘟囔着,然后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只靠着在小学教书的老伴那微薄的工资养他和家里的三个孩子,现在孩子们也都不愿意回来,老伴也因为生病走了,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家里人,他越想越烦躁。

他们说话的时候夏秋正好和母亲从马路对面路过,母亲热情的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转过头只冷漠的回应了一下,便拎着东西赶紧走了。

“你麻爷爷今天看起来兴致不高呢。”母亲自言自语道。

夏秋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被母亲拉着去菜市场。

尽管母亲也知道她根本提不动什么太沉的东西,但是她就是要拉着夏秋出去,她们总是会在市场上遇到很多熟人,夏秋很多都不太认识,但是母亲却是一副跟他们认识很久的样子,每当母亲跟那些叔叔阿姨聊天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市场里的一切:旁边卖猪肉的铺子里那个皮肤粗糙的女人拿着一把刀大声的询问顾客要切哪一块肉,要几斤排骨,又要几斤五花;还有肉铺对面的菜摊,偶尔会有一个中年妇女路过的时候,趁着繁忙的店主不注意顺走一小撮小葱,左右看看之后随便塞到自己手里一个塑料袋子里,走出去大约五六米远的时候一声突然的惊叫惹得过路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原来是她发现把小葱塞进了装老式蛋糕的袋子里,小葱根上的土撒了一整个袋子;还有在菜摊子后边的卖鸡蛋和鸭蛋的一对老夫妻,他们的鸡蛋特别新鲜,老爷爷说话很轻,还常送买的多的顾客一个带红油的咸鸭蛋,因为东西价格实惠摊主与人和善,所以母亲常常来这家。

夏秋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的话题。他们关于近况的事情已经了解的够多了,一些家庭的琐事,谁也不愿意再深入的聊下去,于是他们提起孩子。夏秋听不太懂他们语气里的揶揄,他们有时候把贬义词用到富有高兴情感的感叹句里,有时候又把褒义词用在满含遗憾的转折句里,总之很奇怪,好像大人们都没有办法像在语文课上做的选词填空的题里那样正常的说话,她实在是学不会那样的表达方式,于是每当让她回答的时候,她总是会因为理解错意思而惹得大人们发笑。

“你家孩子是不是前段时间去参加那个什么比赛来着?结果怎么样呀?”

“啊,你说那个呀,哎呀,还没结束呢,他市里面比完了得去省里面比呢,早着呢,”对方砸吧着嘴,好像很不满意似的,皱着眉头,但是眼睛里却有笑意,“就他那水平,他这第一把没被淘汰就已经很不错了!也没指望他拿个什么名次,哎哟,反正这个考试又不加分的咧!”

“已经很好了,哎呦也不用逼孩子的,加不加分拿不拿奖的他自己尽力了就行!”母亲紧跟着她用劝慰的语气说道。

“是呢是呢,咱们夏秋可不能像哥哥似的,咱就得努力,咱凡事儿都得争先,咱要是参加这个比赛,咱就得拿第一呢。”

“可是我不喜欢数学。”夏秋用她那双清澈的双眼回应着大人们期待的眼神。

“哎呦,不是让你去考跟哥哥一样的比赛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转不过来弯。”母亲嗔怪的笑了笑。

夏秋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母亲制止了。

对话很快就结束了,母亲带着夏秋快步离开了,后来一路上遇到的所谓熟人她们都没有再那样好像是专门来聊天一样似的停在路边讲个没完了。她们一一路过刚才夏秋观察的那几家店,母亲昂首挺胸地,像是来巡查的一般看看今天的肉是否新鲜,然后又去另一个水果摊上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梨子,她细致入微的跟夏秋讲着买菜的秘诀,然后跟摊主用近乎吵架时的语气讲价。

“可不是呢,不早点来新鲜的菜都捡不着了哟。”

“哎哟哟行了行了,别给我多装了。”

“你抹个零呗,你看你这芹菜都有点蔫了。”

“你看看,你们家的菜好我不就常来吗?赚个回头客儿呗!”

最后要走的时候,母亲还让摊主送了她一小把香菜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在回家的路上,她郑重其事地跟夏秋讲着她那丰富且老道的经验,夏秋只是跟在后边,她不喜欢菜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被海鲜泡沫箱子里流出来的水而弄的泥泞不堪的地面,她一路上只是负责跟着母亲的步伐,跳过一个又一个小水坑,然后躲过在地上堆积起来的烂菜叶子,在母亲停下来买东西的时候站到流动的人群的边缘。

其实买东西和挑菜花不了太多时间,但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市场里计算着斤两,拨弄着算盘,会因为今天买到了便宜新鲜的牡蛎而跟过路的人炫耀,也会因为猪肉价格的浮涨而议论纷纷,他们在市场里逗留着,摩拳擦掌似的比着赛的将日子的性价比过得更高一些,窄窄的通道里挤满了穿着各异的人们,他们彼此之间毫不相干的生活在此交错,也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理所应当的表现出自己享受着讨价还价的乐趣。

她们终于往回走了。

直射到身上的阳光开始侵蚀清晨还算清凉的空气,周围的一切开始变热。母亲手里提着一个大西瓜,夏秋想帮她拿,但是被母亲拒绝了。

“你拿不动的啦。”

她们走走停停,终于快要走到家楼下的时候,夏秋看到那棵她从窗外看到的梧桐树下站着那个眼熟的身影。他还是一如往常的站在那里,努力挤出一点不太怪异的笑容,跟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每次夏秋和母亲从菜场回来时遇到他,他总是挂着笑脸跟她们打招呼,说阿姨好,小妹妹好。他的发音有点奇怪,好像舌头打结了似的,含糊不清,却偏要重复几次,如果第二遍他就能说的清楚便会露出特别高兴的神情。

“哎,你好!”

母亲也笑着跟他打招呼,然后问问他是不是在等他妈妈。他挎着一个小挎包,用手捂着,有点臃肿的脚像害羞的小女孩一样一只别在另一只后边,呵呵的傻笑着左右扭一扭,然后认真的点点头。

她们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约莫九点钟,如果回家的时候父亲恰好在家里的话便会随口问一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之类的话,尽管他知道母亲在任何一个路口都能和随机碰上的人聊起来。

“在楼下碰到那个傻子了呗。”这时候母亲常常在择着菜或洗着胡萝卜,然后若无其事的回答着。

不过今天父亲不在家。夏秋没有看到他,或许他此刻正在在店里看他的电脑。夏秋的父母在这条街上开了一家养生馆,店面不大,门口挂着一张大大的人体穴位图,那张放着一台台式电脑的木桌子上随意摆着一个烟灰缸还有一些纸片,上面有些混乱的数字,父亲每日坐在这里看他那些花花绿绿的股票,靠墙的一侧是几个放着乱七八糟册子的文件盒,它们常常被弄混弄乱然后再由母亲仔细的收拾好,显示屏和主机上也常常落灰,也是由母亲不定时的擦拭。店面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原木色的带有玻璃的大柜子,里面放着一些艾灸条和各种名目的产品,然后则是两张按摩床,偶尔会有客人来刮痧之类的。店里有一个店员,一周有几天在店里帮忙,母亲和父亲都管她叫小原。

母亲又去厨房忙活了,厨房和店里是她最长呆的地方。

夏秋又跑到窗台边,看到楼下那个笨拙的身影仍旧在树底下徘徊,来来往往的人都躲得远远的。隔壁刚刚打开店门的牛肉面店的小哥从厚重的塑料门帘里出来,靠在旁边的树上,从兜里抽出一盒昨夜出去喝酒的时候买的烟,他拿出一根用嘴角叼着,但是他并没有拿出打火机,而是又抽出一根,然后他拿着那根烟在男孩面前摆了摆手,示意男孩接住。

男孩看到那根烟,他试探性的看了几眼,小哥朝他点点头,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像逗小狗一样抬了抬自己的下颚,眼见男孩还没伸手拿,他有点不耐烦了。

“喂,傻子,给你的!接着!”他戏谑的看着男孩。

男孩往前挪了挪脚步,又伸了伸手,然后碰了一下那根烟又收回手,小哥又往前递了递,用特别真诚的眼神望着男孩。

男孩在确认对方是真的要给自己之后便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了那根烟,而就在他想要从小哥手里抽走那支烟的时候,对面的手突然用更大的力气带着那根犹豫不决的烟从那只下定决心的手里猛的抽出来。

“傻子,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要给你吧?我说要给你了吗?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叫偷!哈哈,你会抽吗你就偷!”他幸灾乐祸的看着渐渐变得愤怒的男孩,笑的前仰后合。

“来啊,过路的邻居都来看看,傻子偷烟了!”周末的早晨大家都刚从菜市场的厮杀中回来,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在路上走走停停,这边小哥的声音越喊越大,真的有人停下来,像是拎东西累了,坐在路口的石墩上,翘着二郎腿远远的看着这出好戏。

男孩脸憋的通红,他组织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是,我,我,我没有他,他给我,给的,我不,没…”他努力朝着向自己投来疑惑目光的人解释着。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小哥十分得意地看着,他从兜里拿出那个打火机,悠哉悠哉的点上了烟,他猛吸一口,朝着男孩的方向嘲讽似的吐了一个烟圈,然后模仿男孩的窘迫样子,皱着眉头十分挑衅的吐了吐舌头。

男孩似是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他突然的愤怒起来,挥动着他的拳头,想要去打对方。他的拳头看起来很结实,他的手指上骨骼不太明显,反而是圆润感居多,皮肤因紧握的力量而紧绷起来,看起来显得更加浮肿了。

“你打呀,来,你朝这儿打!”小哥叫嚣着,他笃定男孩不敢轻举妄动,说话间还不忘指着自己的头往前凑了凑。

谁料下一秒他们就扭打了起来,男孩强有力的躯体牢牢的拽住他,重重的一拳砸到他后背上。

“啊,傻子打人了!”小哥吃痛大喊。

“别打了,别打了!”人们纷纷上来劝架,拎着熟食散步回来的麻爷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硬是上前用一只手死死的拽着男孩。

“哎呀,力气这么大,就去帮帮你妈,别用在这儿打人!”

男孩听到别人提到母亲,他的手愣了一下,正好趁这个空档麻爷爷将二人拉开,男孩母亲也两手提着菜回来了,她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麻爷爷去拽牛肉面店的小哥,她则把男孩拽到一边。

闹剧以麻爷爷把双方都教育一番而结束。

没人问这件事情开始的缘由,当它开始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不重要了。小哥嘴里骂骂咧咧的往旁边的树下淬了口痰,他把那个烟盒里仅剩的一根烟拿出来之后将烟盒狠狠地踩在地上,就重新回到那个厚重的塑料门帘后边去做事了。

男孩被母亲领走了。

走之前麻爷爷嘴里说着什么,女人的眼神里有些鄙夷,夏秋看不懂唇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让彼此看起来都比刚才男孩和店员小哥打架的时候更加生气。坐在石墩上的人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树下变得空荡荡了,只剩下几只苍蝇在树下的几片西瓜皮上边绕来绕去。

“吃饭啦秋。”母亲在喊她吃饭。

她坐到餐桌上,早餐是在市场买的油条和两个甜饼还有三个芝麻球,一碟被母亲切成细丝的咸菜,和每人一碗的,十分粘稠的米粥。

夏秋最讨厌喝这样的米粥,用勺子一舀,几乎看不到什么汤汁,只有被煮的软烂的白米,她更喜欢学校食堂中午放在铁桶里的那种粥,或者说是稀饭,倒不是食堂不舍得放米,那个桶那样深,米都沉在底下呢,想吃稠一点的就多捞下面的米,想吃稀一点的就舀一勺上边的汤,总之各凭喜好。

“妈妈我想喝稀一点的。”她看着眼前的碗,又看看母亲的碗。

母亲的碗总是比她和父亲的小一号,她永远总是先把夏秋和父亲的碗盛得满满的,然后再给自己盛饭,她吃的也不多,也可能是因为碗小的原因;她吃的总是很慢,总是桌子上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她要看着父女两个人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离开之后才起身收拾碗筷。

“我们都是一样的,喝吧。”

夏秋费力的吞咽着那些米粒,尽管它们已经被煮的足够软,还是很噎喉咙。

终于吃完了饭。

母亲去厨房收拾了,从厨房出来了之后又去洗衣服,洗完衣服又去卧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她来来回回地在家里忙碌着,像一个陀螺一样。夏秋则在画画,她用蜡笔画满了一页纸,然后又用尺子在上面刮出自己想要的形状,她对自己创意满意极了,然后还在那张纸下方写上了“蜡图画”三个字。画完画她觉得在家里没意思,在客厅里转转,又回到房间里了,她不敢表现出来自己没事情干的样子,她怕父亲突然回来后会看到她这一副样子而感到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