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欣然是上午第二节课,像其他老师一样,这会儿可以坐下来安心备课了,周围一片安静,偶尔翻书声、喝水声、窗外的风声、虫鸣声不小心打破了这宁静。
“在山的那边,你们觉得我们这是在山的那边还是这边?”坐在秦欣然对面的李庆菊老师翻着语文书的第一课《在山的那边》发问了。她绝对属于偏瘦类型,整个人显得又细又高,就连脸也被拉长了,偏黄的头发看起来有点儿软,用我们这边的话说就是头发比较毛,不顺滑,可是她,丹凤眼透着精气神,小巧嘴彰显快准狠,声音清透且响亮,干啥事从不藏着掖着,这人也是性格直爽,因此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哪句话得罪了领导,据说她评职称的时候就像走泥巴路一样,颇为艰难。
“看你说的,我们这哪有山,一展平原,放假你想爬个山,都难!还得坐几个小时车去汉城爬!”我们这群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没敢接话,旁边与她共事多年的同事们怕惹祸上身,个个缄默不言,唯有年级主任董头儿适时地接个腔儿,化解了尴尬。
作为语文老师的秦欣然目睹了这一场简洁的对话,觉察到办公室变化的气氛,于是又在心里把这篇课文重读了一遍:
在山的那边
王家新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
山那边是什么呢?妈妈给我说过:
海哦,
山那边是海吗?于是,
怀着一种隐秘的想望有一天我终于爬上了那个山顶
可是,我却几乎是哭着回来了——
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
山那边的山啊,铁青着脸
给我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妈妈,
那个海呢?在山的那边,
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
秦欣然朦朦胧胧理解了刚才李老师的话,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决定,用三年青春,换终生财富,最终选择了支教。回想那年,秋风拂面,从家乡的小村庄走出去一路读书,最后毕业了又走进了另一个小村庄,离家甚远,交通繁琐,这是不是翻过了一座山,眼前又呈现出一座山呢?离家时,母亲并未多叮嘱什么,只是让她带了些衣物和吃的东西,秦欣然也并未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出有丝毫的不舍,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与她的别离,从高中寄宿,到大学离乡,再到工作远行,每一次母亲的放飞,秦欣然心中都有几分不舍,她想喝院子里水井压出来的甘甜清凉的水,顺便贪婪地吸几口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她喜欢坐在橘子树下用手去接那被风吹落的洁白如玉的细小花瓣,她喜欢大雪纷飞时,吃母亲炖的萝卜排骨火锅,她想再数一数春风里家乡河堤边的大柳树上又吐出了几缕新枝……然而,责任和未来催促着她要适应改变,要不断往前。
在铃声的督促下,秦欣然抱着课本,走进了教室,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秦欣然的一举一动,好奇与期待将秦欣然包裹起来。
“上课!”秦欣然尽量让声音变得严肃些。
“老师好!”孩子们纷纷站了起来,用参差不齐的身高喊出了响亮整齐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墙壁。
“同学们好!”秦欣然略显激动,毕竟这是她给孩子们上的第一堂课。
当一阵阵响亮的声音过后,秦欣然开始上课了,上班以来的第一节课,秦欣然按部就班,充分发挥了刚才的备课功效,像一位刚入学的小朋友一样,规规矩矩,严格按照老师的指令,不敢肆意妄为。
既然是现代诗歌,怎能少了朗读这一环节,“读”是诗歌教学的钥匙。秦欣然根据同学们的推荐和自己的眼缘,分别挑选了四位同学朗读。
第一位朗读者是众人一致推选的语文课代表杨东旭,他长脸小眼,弯弯的眼眸散发着朝阳般的光芒,短平头发根根黝黑明亮且腰身挺拔,一眼看去,用当地的方言来说,是典型的机灵鬼,含褒义。他略带羞涩地捧着语文书站起来,眉眼弯弯,眼神轻松且镇定。
第二位朗读者是在一片欢笑声中推选出来的,可想而知,这位同学很受大家欢迎,甚至是大家眼中的开心果,他自带吸引力,此刻他就是圆心,向四周尽情地拓展着属于他的领地。谁能拒绝幽默呢?幽默自古以来就是人际交往的润滑剂,这话千真万确。他的名字是刘一顺,班里少有的白皮肤的小男孩,眉黑眼亮睫毛微长,轻轻眨一下眼睛,放出无数电波,脸上时常挂着孩童般单纯可爱的淡淡笑容,小嘴配小瓜子脸,精致地像个小美女,但一开口,便雌雄立现,声音略粗,发声略缓,惹人喜爱。
第三位朗读者是位女生,她叫贺珍珠,一个看起来十分健壮的女孩,她身上的每一个能量细胞都经过阳光的洗礼,脸上的皮肤黝黑黝黑的,健康的红色喷薄欲出,一看就是经常下地帮家里干活的孩子,暗淡朴实的衣服遮不住她的睿智与冲劲,脚下的手工黑面布鞋踩出的是憧憬与执着,稳重中透着点儿活泼,自信中透着点儿羞涩,她随意扎一个马尾辫简洁利落,洒脱不羁,像一朵征战沙场的铿锵玫瑰。
第四位朗读者是人称“忧郁王子”的范烨,那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盈满了青春期的困惑与忧虑,幸好两道浓眉英气十足,再搭配方脸,给人一种帅气男子的飒爽之感。但同学们最怕他眉头紧锁,这一锁,少则小半天,多则好几天,不知是遇到了学习上的困惑,还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没人敢直截了当地问,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去“招惹”他,就待他自我消化那份“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愁,而后再和同学们嬉笑打闹成一片。这事是没有谁和他计较的,大家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这样独特的他。
秦欣然逐一分配好四人的朗读片段,四人心情各异地站立在教室中间,其他同学有的抬头将四人分别扫视一眼,琢磨着自己的同伴会有什么精彩表现,有的专心看着课文,似懂非懂,等待着在朗读声中感悟,等待着在老师的讲解中领会。此刻的教室静悄悄的,此刻的秦欣然心潮澎湃。
“在山的那边,王家新!”由秦欣然拉开朗读的序幕。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杨东旭的声音是响亮的,清透的,可以穿越青铜铁壁,可以驰骋江河湖海,可以增碧草乱花之幽香,可以退日月星辰之光辉,同学们仿佛跟着他伏在了窗口,爬上了那个山顶,满怀憧憬地准备眺望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山那边的山啊,”刘一顺略带沙哑的嗓音刚开口,全班哄笑一团,“铁青着脸……”同学们被刘一顺慢悠悠的腔调拨弄地前俯后仰,唯有秦欣然铁青着脸,后悔自己当初选错了人,刘一顺这搞笑气质怎么适合读这节诗呢?诗的感情基调都被他给带偏了,这不误导同学们吗?秦欣然内心焦灼无比,现在换人,又担心伤了刘同学的自尊心,辜负了同学们的一片“众望”,难道一次朗读环节就这样溃于蚁穴?秦欣然的脑子飞速转动着,她故意咳了几声,“刘同学,注意读出失望的情感,就像你满怀希望的回到家,想看一集《西游记》,结果发现家里停电了。”刘一顺憨憨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这模样又惹得他旁边的几个孩子捂着嘴憋笑。“那个海呢?在山的那边……”这个疑问语气读得还可以,秦欣然在心里给了刘同学90分,听着声音,看这状态,秦欣然的脸色阴转多云,心情也犹如刚出笼的鸟儿,欢悦了不少。
“今天啊,我竟没想到……”贺珍珠的声音一出,那如石破天惊的气势惊呆同学们,一字如一浪,涤荡着同学们的内心,由小涟漪迅速掀起鳞浪层层,卷起白练击石,浪花迸溅而去。
“当我爬上那一座座诱惑着我的山顶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
因为我听到海依然在远方为我喧腾——那雪白的海潮啊,
夜夜奔来一次次浸湿了我枯干的心灵……”
教室里响起了同学们不此起彼伏的掌声,哗哗哗,像潮水,像雷声,像鞭炮。
随后的时间里,教室如雷雨过后的街道,清爽而清静,没有一丝尘埃,没有一丝嘈杂,同学们的小脑袋一动不动,眼睛片刻不敢离开书本,同学们四处游荡的心,先是被贺珍珠的声音抓住,而后是被书上的文字震撼住了。秦欣然也被眼前这位黑黑的、微胖女生吸引了,人如其名,珠玉润心,窗外的麻雀再怎么叽叽喳喳,也扰乱不了这份暴风雨后的宁静。是的,无论你面临着怎样的失望与绝望,都要奋力搏一搏,搏出自己的潜力,搏出前进的希望,相信那片海就在山的那边,只要你肯拼尽全力翻过那座山。
“在山的那边,是海吗?”这一问,问出了怅惘,问出了不懈,问出了期待,伴着范烨紧皱的浓眉,坚毅的脸庞,单细的身板,字字落地有声,句句传情达意,这节诗非他来读不可,秦欣然不禁感叹,小小的身躯,居然蕴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各种能量。
“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
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
“啪啪啪……”大家拼命地鼓起了巴掌,脸上泛着喜悦,扬着兴奋,那微黄的头发丝也精神百倍地左右晃荡着,互相传递着彼此的多巴胺,气氛越来越热烈,教室窗户上薄膜也一鼓一吸,像青蛙的白肚皮,真担心它们会被这疯狂的气氛撑破了。
课后,秦欣然抽时间写了一篇教育叙事——《在山的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