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伟强愣住了,左侧脸上火辣辣的,他看着双眼通红的程铁钢,看着一脸横肉的程铁钢,看着身材壮实的程铁钢,看着他身后空荡荡的走廊,他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和家长在这个地方交谈,涉世未深的他终究是败给了执着与单纯,偏执与敏感,他一言不发地冲下楼梯,他想忘却刚才所受的侮辱,但是火辣辣的疼在时刻提醒着他,提醒着他。
回到办公室,他心潮起伏,他不知所措,他想说却又不敢说,不好意思说,他被人打耳光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他意外又恐惧事件,在这片他追逐梦想的热土上,在这栋他辛勤付出的教学楼内,在他苦口婆心教育的孩子的家长面前,他被打了!他该怎么办?从上班那天起,他知道有《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他知道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可是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却发现没有一部法律是来保护教师的,假如教师的人身安全受到伤害,谁来保护教师呢?谁能保护教师呢?付伟强的心里堵得慌,欲哭无泪,有苦难言,一股灼热的火猛烈地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一瓢凉水无济于事地扇扑着这股灼热的火,教书育人,这工作要怎么继续下去?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趁着吃午饭的空档,付伟强开始向室友刘文斌倒一肚子的苦水,刘文斌听到“打”这个字眼时,他那原本在饭盒里不断“深挖”的勺子瞬间停了下来,“你咋能单独和他上三楼呢?我们首先要懂得如何保护好自己。”
窗外光秃秃的水杉树被风吹得摇头晃脑,却拿这无影无踪来去自由的风没有任何办法,刘文斌面色凝重,望着付伟强无助气愤而又不甘的眼神,“你这件事,得先向董头儿汇报一下,不能藏着掖着,问题有点儿严重,看看学校怎么处理。”
“嗯。”
两人低头继续扒拉着铺满黄豆芽藕丁白菜粉条瘦肉丝儿的米饭,直到小铁勺子刮到铁饭盒底部发出“当当”的声响,沉默许久的气氛才破出一条缝儿来。
“别想了,先去班上看看娃子们的自习情况。”刘文斌起身,洗饭盒去了。
“好。”此时的付伟强像个轻度抑郁症患者,不愿多说一个字。
转眼到了晚上,漆黑的夜色笼罩着静谧的绿竹中学,董头儿来到后排的教学楼,拾级而上,慢慢地踱着步子,往黄喜乐的宿舍走去。
白天里,热心的刘文斌趁着董头儿出去“巡视”各班上课情况的空隙,将室友的遭遇向董头儿汇报了一遍,他俩伫立在高大的主席台墙体背后交谈了许久,震惊、扼腕、愤怒、叹息、思索,董头儿的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脸上的沟壑越来越深,扁而大的嘴巴死死地闭合着,下嘴唇的下面逐渐坑坑洼洼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火,狠狠地吸了几口,吐出的烟雾迅速被风吹散,丝丝缕缕的烟味让刘文斌嗅到了董头儿的沉思与顾虑。
“人呢?”董头儿环视一眼空无一人的宿舍,只有两台白炽灯默默地发着光,他看着两张整洁单人床,看着墙角桌子上摆放的锅碗瓢盆,看着门口两张书桌上的手电筒书籍等物件,忍不住感叹,这俩孩子是块料儿,能吃苦。不管干啥事,首先就是要能吃苦,品尝过生活中各式各样的苦,才更能珍惜眼前的和将来的人、事。
“这运动鞋刷不白了,下次买黑色的。”这是付伟强的声音,瘪瘪的,不像以往,声音是立体的,饱满如秋收的玉米粒。
“没事儿,上点儿色,看不出来。再说了,你这洗得够干净了,瞧,鞋带子,白花花的。”说话间,刘文斌和付伟强已经进了宿舍。
“两个暖男,谁跟你俩,谁享福。最近,朋友,谈得咋样了?”董头儿如长者般的目光洒落在两人身上。
“董头儿就别笑话我们了,哪有朋友啊。”刘文斌呵呵的笑声开始在略显空旷的宿舍里回荡。
付伟强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做事,他将洗好的鞋子放在窗台上,鞋带子挂上衣架,鞋子就乖乖地在那儿等待着明天的暖阳。
“小付呢?有没有中意的?”
“我中意人家,人家不中意我,也没有办法啊!”阴云密布的长条形痘痘脸,再配上这沮丧的语气,会让你感觉付伟强已经“丧”到了极点。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上回约乒乓球、约聚餐,最后都是不欢而散,付伟强想来想去,还是没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怪自己颜值低、身高低、工资低?还是智商低、情商低、趣味低?恋情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工作刚刚开始,就已碰壁。这让付伟强遍体鳞伤,身心俱疲,本来就黝黑的脸庞显得又黑又瘦了。
“你这小伙儿,勤劳能干,还愁谈不到朋友?想谈的时候,姑娘们都从这排队,非排到大门口不可!”
董头儿接过刘文斌用一次性杯子泡的茶水,轻抿了一口,继续聊着,“白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今后尽量避免和家长起正面冲突,实在解决不了的,可以交到年级上,记得时刻保护好自己。”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让付伟强的心疙瘩舒展了不少,他终于从深谷的罅缝儿处看见了一束光,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光,都能重新点燃他的工作热情和生活热情。
每天早上5点50分,绿竹中学的大喇叭就会卖力地“哼唱”起来,明快的节奏,激昂的气势,听着这催人奋进的音乐声,你会不自觉地在漆黑的寝室里摸索着电灯开关,然后迅速返回,穿衣洗漱,一气呵成之后,冲出寝室,奔向尚未被清晨的阳光照亮的操场,此刻,班主任们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功率手电筒,笔直的光束四处晃荡着,晃了谁的眼,照了谁的路,大家都不会在意,因为时间紧如发丝,要以豹子般的速度归队,以军人般的姿势跑步,以最洪亮的声音喊出各自班的口号,譬如:七一七一,力争第一,披荆斩棘,所向无敌;八三八三,扛鼎拔山,扬帆远航,属我最强;九五九五,我最威武,脚踏实地,猛如龙虎。
刘文斌和付伟强作为年轻的班主任,每天早晨都会陪跑,刘文斌戏称这是“开启减肥之路,增进师生之情”,付伟强无奈地笑笑,摆摆手,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其他几位年长的班主任则站定一个点,握着手电筒,用目光追随着自己的班级,像在欣赏自己精心训练的军队。
这天清晨,付伟强像往常一样,带领着自己的“军队”在跑道上训练着,整齐的踏步声,嘹亮的口号声,伴随着催人奋进的广播声,一起盘旋在校园的上空。
突然间,有人摔倒了,队形马上乱了,幸好体育委员眼疾手快,把摔倒的同学扶到操场边休息,“咋回事,咋摔了呢?”
“后面有人踩我鞋子,踩了好几次,我想跑快一步,可是前面的队伍是整齐的,我没机会,然后,他又踩,我躲闪不过,最后才摔的。”
“谁呀?这么无聊。”
“程磊,他还骂我是短腿乌龟,跑得慢。”
体育委员安慰了一下摔倒的同学,明白程磊这家伙不好惹,就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报告给了班主任。
付伟强一听,当场就把程磊教训了一顿,“学习不行,跑个步也捣乱,回教室,站前面,好好反省反省。”由于周围各种声音比较嘈杂,所以这次付伟强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如狮子般咆哮了一番。
程磊低着头,没说话,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一只小羔羊一般,慢悠悠地往教室方向走去了。
今天是语文早自习,陈楚兰正在黑板上写早读任务,见程磊一人垂头丧气地先进了教室,陈楚兰觉得有点奇怪,于是放下书本,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你怎么先回来了?”
程磊像个闷葫芦一样,嘟着嘴,后背往墙上一靠,也不回话。
“咋不说话呢,是不是班主任说你了?”
此话一出,程磊嘟着的嘴变得平了些,瞪着两只黑玻璃珠似的眼球,开始抱怨,“他天天吼我,故意针对我!”
“老师怎么会故意针对你呢,每一位老师都希望把自己的学生教好,就像每一位医生都想治好自己的病人一样,看着你们很好地成长,老师们也有成就感,那是发自肺腑的开心,怎么会针对学生呢?你要调整一下心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跟老师们好好配合,这样你的学习生活才充实,才愉悦。”陈楚兰温声细语地说着,她也不知道这些话对于倔强敏感的程磊来说,到底有没有用处,但是她坚信,说总比不说好,说不定能有那么点儿作用呢?那就值!
不一会儿,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早读,除了程磊,他孤零零地靠在墙上,像一幅深秋枯草图,没人会仔细欣赏这幅图,大家自顾自的快速拿出书本,叽里呱啦地读了起来,一霎时,教室被读书声填满了,这刺耳的声音,涌入了程磊的双耳,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无聊地用手指抠着墙上的洞洞,随着碎屑的不断飘落,小洞渐渐变大了,他也渐渐有了成就感,继续抠着,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他自己了,他觉得干这事比读书更有趣,更让他痴迷。
陈楚兰一回头,发现了程磊的“工程进度”,她拿起自己的语文书,向他走过去,“一日之计在于晨,跟同学们一起读书吧。”
程磊慌忙把手在肥大的牛仔裤后面蹭了蹭,郑重地接过老师的书,小心翼翼地翻开,摇头晃脑地大声读了起来。
早自习结束后,陈楚兰去食堂买早餐,刚好遇见了正在陪学生就餐的付伟强,就和他说了说早上程磊的事。
“那娃子,莫管他,他那家长糊涂地很,还打人。”
“你说啥?有这事?”陈楚兰被惊得瞪圆了眼睛,望着付伟强,等他具体说说事情的经过。
付伟强刚咬了一大口馒头,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又赶忙喝一口稀饭,顺顺食物,就毫不隐藏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陈楚兰陈述了一遍,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惊恐如昨,时而无奈叹息,听得陈楚兰心惊肉跳、疑云重重、扼腕长叹。
如果日子每天都一样,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没有太大的波澜再去和你的承受力对峙。但现实总是比人们想象的要精彩,要狗血,意外总是猝不及防,意外总是货真价实,你不得不迎战,不得不变换战略战术,以保证夺取全面胜利,或者全身而退。
据说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阳光依旧洒满了整个绿竹镇,街上赶集的人依旧熙熙攘攘,各种吆喝声、喇叭声依旧此起彼伏,付伟强依旧在门口的面馆吃着香辣可口的豆腐面,面条依旧麻辣鲜香,热气腾腾的香气依旧四处游荡,正当付伟强埋头吃得浑身能量渐满时,一碗红色的带着牛油的面条汤,一下子泼在了他的腿上,红色带着花椒葱花的油渍迅速浸入了衣服的纤维,抵达了皮服表层,虽然不烫,但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感觉着实让付伟强不自在地惊跳了起来,“干啥子撒!”
付伟强眉头再一次拧成“八”字型,脸上的肉一下子紧绷起来,那些额头上的痘痘们都快蹦出来了,他一抬头,嫌疑人被迅速锁定,原来是程磊的父亲程铁钢,他低头狠狠地看了一眼他的“杰作”,扭头就走了,那架势,不是逃离,倒像是凯旋。
在座的食客们,被这一幕震惊了,正在剥大蒜的手停了下来,刚往嘴里送的面条也不动了,正在咀嚼的面部肌肉也暂时罢工了,刚端起的黄酒碗也停在了半空,就连一向做事严谨的老板也把烫面的漏斗忘在了滚烫的锅里,久久未拿起来。试问,谁敢相信,一大清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会有人无所顾忌地这样“伤”人,这简直是在挑衅白天的日光和群众的眼睛。
道德和法律的双重枷锁告诉付伟强,如果他追上去和程铁钢评起理来,按照程铁钢的性子,势必顺理成章地扭打起来,那么,这就是一起严重的互殴事件,会影响他的师德和工作,而对程铁钢的影响倒是微乎其微。于是,他唯有愤愤而去,然后再找几个熟悉的同事,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遭遇,以宣泄情绪,以博取同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们的口口相传,据说这件事终于传到了深居办公楼的集团校长的耳朵里,后期会怎么处理呢?大家都很好奇,可谁知道呢,还是等“时间”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师来揭晓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