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穆清逃出琅琊山,一路向西北走去。他只听朱邪执宜说过,沙陀部落远在大唐西北边陲以外的天山脚下、蒲类海边,但天山和蒲类海到底在何处,却是毫无头绪。他不敢走大路官道,只拣最偏僻的路走,偶尔遇到几个乡农,便向他们问路,可惜这些乡农不要说方位,连这一山一海的名字都没有听过。
最初几天,他的心绪还不能宁静,总是想起琅琊山上的故人故事,一会儿担心易飞廉被曲默笑的追兵追到,一会儿又想起赵云旗、朱邪玉露和姨娘江瑶枝还在青云堂中,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原路返回,带他们一起走,但随即想到,自己身负重任,如何能回去自投罗网?
想到自己的重任,他伸手入怀,将那本《归海集》取了出来。此前,他只在谷听潮手中见过此书,但到此时方才能细细抚摸端详。这书从外表看,只是本保存完善的古书而已,绝无传世秘籍的高贵神秘之感,内中书页因多次翻阅,几乎都已拱起,只不过历代掌门对此书都十分爱惜,所以才没有残破。
岳穆清将秘籍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暗想:师父说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书是个宝贝,若是有人来抢,我能护它周全么?想到自己在茅草岭密林中对敌大刀客和长棍客两人便已经险象环生,而那两人加起来也不是师父一合之将,不禁暗自摇头:不行,不行,这江湖中高人辈出,我这功夫真是不值一提。
既然不能防人劫夺,那么多笔录几份,分别藏匿,行不行呢?转念又一想,也不对,这秘籍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落到别人手里,若是笔录几份,自己固然方便留存,但原本、副本但有一份流出,便是遗祸无穷。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如师父所说,一旦遇到万不得已之时,立刻将这秘籍原地销毁。但是这样一来,历代掌门传承的关键信物就在自己手中灭失,自己就成了琅琊剑派百年不遇的大罪人。这样一想,他背上不禁出了一层冷汗,始觉自己所承担的责任,实有千斤之重。
思来想去,他不禁暗道:“眼下只有一个法子,我先来记熟秘籍中的内容,一旦遇到危险,就将秘籍毁掉,待到危险解除,再将记熟的内容记录下来。”
按照常理,琅琊剑派非掌门不得翻阅此书,但眼下事急从权,岳穆清虽然老实,却也并不迂腐。于是他去溪流中洗净双手,又在地上郑重地拜了一拜,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来。
打开书一翻,他却“啊呀”一声,叫起苦来。
原来《归海集》是一本内功秘籍,既是内功,写的便是如何培育元气,如何导引真气,如何经络互通,等等等等。百川神功的功法,与寻常门派的内功修炼大有不同,可以诸脉同修。当年骆秉笙创制此功时,想来是为了方便后辈儿孙学习,因而在册子中画了许多图示,其中又以红、黑、青、黄等诸色颜料标示了不同经络中真气的运行轨迹,其复杂程度之高,背诵记忆之难,相较于普通的文字,又有天壤之别了。
岳穆清一跤坐倒,喃喃自语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也算有些内功底子,人体经络图倒是记得很熟,但难的是这些真气导引之法,若有一个穴道、一条路线记错,默录出来传之后世,后人不知而学,恐怕立时就有走火入魔、功散人亡之危。
但岳穆清生性坚韧,不易气馁,他思索再三,咬牙道:“事已至此,再难又如何?我总是非要将它记熟不可。”
他胸中有了定见,便安下心来,细细琢磨书中内容。
《归海集》全书总共分为九章。第一章是总纲,写的是真气运行的法门和诀窍,这其中有些是内功的基础原理,有些则是骆秉笙的总结和体悟。除浅显易懂的原理之外,岳穆清大多看得半懂不懂。但好在这部分皆为文字,并无难记的图像。
从第二章开始,便是诸脉同修的法门。百川神功说来可以二十经脉同修,但那是后面的事,最初也须从浅显处着手。这第二章至第五章,便分别记录了手三阴经(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手三阳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三阳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足三阴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这十二正经的同修法门。
第六、第七章,是奇经八脉的修炼。第六章,是任、督二脉同修,此二脉一为阴脉之海(任脉),一为阳脉之海(督脉),分别与六阴经和六阳经相联系。第七章,则是冲、带、跷(分阴跷脉与阳跷脉)、维(分阴维脉和阳维脉)六脉的修炼。此六脉并无专门的腧穴,而是寄附于十二正经和任督二脉之中,真气运行又别有法门。奇经八脉的修炼,比十二正经又要难上许多。
第八章,名为“百川注海”。到了此章,修炼者已经分别打通二十经脉的真气运行路线,就如高山冰川所融之水已注入江河,汇成一条条的水道,只是河海之间尚有几个关窍未通,水道尚不能连接成水网。此章便是引导修炼者,汇若干经脉之真气,通百会、大椎、灵台、命门、膻中、气海等关键腧穴之阻,使真气畅通汇于气海之间。此即所谓的“贯通大周天”一步,在其余门派看来至为艰险,以骆秉笙所述,却似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第九章,名为“乾坤圆满,周而复始”。所谓的二十经脉同修,到这一步才能实现。修炼者以气海为基,同时向二十经络中散出真气,真气流遍全身之际,与穴位之间相互感应而得以加强,待运行一周返回气海之中,便加厚了一分。全身真气日夜不息地运行,便仿佛天地间云雨河海的循环,汹涌澎湃,生生不息。至此,百川神功终于练成。
通读全文之后,岳穆清掩卷沉思。于他而言,此书过于深奥那是不必说了,更重要的是,除首章和末章以文字为主,即便不加理解,也可以强行背诵无误,此外中间各章,皆有大量的真气运行图示,若是泛泛背诵,一旦记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来想去,自语道:“反正此去沙陀部落只怕有千万里路之遥,也不知道要走多久,左右无事,我边学边记,若是错了,当时就可纠正。自己学会了,总不至于背错。”
他却不知,这等高深的内功秘籍,岂是他一个功力浅薄的青年所能承受,日后种种艰难痛苦的遭际,就是因这一日的轻率决定而起。
岳穆清花了一个时辰,先将第一章强行背出,随后便开始钻研第二章手三阴经,即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三条经脉。这三条经脉中,手太阴肺经是他起始练内功时就逐穴打通了的,手少阴心经则是近来在练,三经之中熟悉两经,练起来就要快捷一些。
练了几日,手三阴经同修之法,算是了解得差不多了。若按百川神功本意,修炼者应将相应经脉中的真气练到五品以上,至少求得运使无碍,附于拳脚可以断木裂石,这样,未来学到“百川注海”一章时,才有足够强度来破除阻碍。但此时岳穆清并非为了学成,而只是要学会记熟而已,因此他很快就转入了下一章。
一边练功,一边也没忘记继续逃跑。滁州地界很快被他抛在脑后,接着又穿过濠州城郊,沿着淮河向上游走去。虽不知到底该走哪条路,但岳穆清也知沙陀所在之地比淮河源头还要远得多,沿河上溯,总是不错的。
这几天来,倒是未见追兵的踪迹,兴许他们真的找不到自己了。想到这一点,岳穆清始觉有些安慰。
一天,岳穆清赶到淮西道申州下辖的罗山县境内。其实淮西道割据已久,境内各州县对过往行人户籍盘查甚严,但岳穆清从不进入大城,向来只走小路,反倒也不受其扰。
这日午后,他走在桐柏山下的密林之中,抬头见日光和暖,有些犯困,便寻了一棵大树,在树荫下躺倒休息。
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到不远处林荫道上有马蹄得得,接着便有个浑厚的声音说道:“……这琅琊剑派生了巨变倒也罢了,如今武林中更加剑拔弩张,一日不如一日,真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他听到有人说到琅琊剑派,不由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开始侧耳着意倾听。接着又有一个低沉声音接话:“谷老掌门逝世,加上吕三侠、易四侠均告失踪,琅琊四侠只剩其二,最多再加宓延钊那个半只脚进土的老头,琅琊剑派的实力可就大打折扣。原本南北武林的过节,全靠他们居中维持,这一下子,哼,这是逼着大家非得选边站不可啦。”
接着另一个干瘪的声音道:“这事委实古怪,谷老掌门年事已高,如今西去极乐倒也不足为奇,怎么吕三侠、易四侠也在这当儿不见了?”
先前那低沉声音道:“不见了?我看多半是活不见人,嘿嘿……白兄弟,你想想,谷老掌门当了近二十年的掌门,他们师兄弟四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老人家一归西,可不得为了这个位置,打个你死我活?”
岳穆清知道这低沉声音所说的“嘿嘿”无非是“死不见尸”的代称,不由心里突的一跳,耳里嗡嗡地响起来,一时头晕目眩。
先前那个浑厚声音阻拦道:“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兹事体大,恐怕多有牵涉。巨舟帮小门小派,立足江湖颇不容易,可不要自寻祸端。琅琊剑派的事,日后再也休提。咱们还是速速将正事办了,省教帮主担心。”
这三人一路说着话,便骑着马得得地向前行去,不一会儿便走得远了。岳穆清听他们提起师父,心潮汹涌,翻来覆去地只是猜想易飞廉与自己分别之后状况如何,再也睡不着觉,索性也不再歇息,便起身往西边行去。
说来也巧,那三骑也是由东向西行,岳穆清走在路上,时不时便见到马蹄在泥地上的印迹。又走了一阵,忽然听前方一声怒喝:“阁下跟踪我三人久矣,为何还不现身?”正是那浑厚的声音。
岳穆清吃了一惊,还道给人发现了行踪,慌忙跳到路边,伏在一棵大树之后,偷偷露眼看去,见树影斑驳,数十步外赫然立着三匹黑马。马上三个骑者,中间一个中年汉子身形高大,背上还背着一个长方盒子,正是话音浑厚之人。其余二人身形较矮,策马立于那人身后,似是他的部属。
那中年人见无人应答,又高声道:“我三人路过宝地,若有搅扰,还望朋友海涵。”转身对二人说道:“我们走吧。”面前忽然“笃”的一声,掉下一个什么东西来。
那中年人定睛一看,失声惊叫:“青竹杖!”声音居然微微颤抖。
“青竹杖?”岳穆清心想: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怎么这般害怕?便看到那中年汉子强行拨转马头,对手下二人道:“快回!快回!”
忽听长笑一声:“既来之,则安之。程副帮主,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何必急着回头呢?”那笑声是从空中传来的。
岳穆清吃了一惊,抬头看去,见三骑面前的大树枝丫间坐着一人。那人面色苍白,眉毛稀疏,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苦相,偏偏脸上却带着笑,当真是说不出的古怪。他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个被叫做程副帮主的人迟疑了一下,方才勒住马头,回转身来,朝空中虚拱了拱手,道:“石二侠既已将我程世雄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那必是有备而来了。梁大侠、唐女侠呢,何不一起现身?程某此生有幸同时面见陆家堡‘岁寒三友’,也是一大快事。”话语虽然豪迈,声音却艰涩凝滞,显是在极力压抑心中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