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默江北,鹿角洲。
子狎高举霜儿的奴服,跪在蓉华台。缺了两颗门牙,说起话来有些漏风。
“子狎问安大少主。属下有罪!我们在临熙发现了那个异色瞳的小黄毛,八号和他在一起。但是……在追捕的过程中,他们失足跌进紫莲湖的冰窟,双双溺亡了。”
“尸体呢?”
“属下们打捞了一整夜也未寻得,只捞上来这件奴服。紫莲湖既大且深,湖水冰冷冻骨,当时他们身上多处负伤,绝无生还的可能。尸体定是沉入湖底了。”子狎不敢抬头,手臂已经举得酸困。
“蠢狍子!”
子狎脸上生出一道血痕。
“你们众多侍卫,却连个小孩儿都拿不住?大雪那晚让他们全都逃走就已经够丢脸的了,如今还把我的异色瞳给弄没了!”
子狎脸上又生出一道血痕。
一个十岁孩童称比自己还要大两岁的孩子叫“小孩儿”,加之其疾言厉色的表情,此情此景实在有些荒诞。
可子狎却一点也不觉得荒诞,只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
大雪那晚,幼奴们火烧梅林、死战夺门,子狎本就是有意纵了他们逃脱的。
反正新的幼奴已是很不好找,左右都得挨罚,不如把家里的放走了再去抓,也可供大少主分心一阵子。
然后再把事情全都推到那个小黄毛身上。
虽然不知为何,大少主似乎对他格外高看。说他武功高强、带头叛逃,大少主果然信以为真。只是没想到,居然让他意外逃脱了。
而大少主对那双眼珠子执念极深。兄弟们日夜奔波追捕,比以往还要苦不堪言。此次小黄毛跳湖生死不明,倒是启发了子狎。干脆就说死了,断了大少主的念想,挨上一顿鞭子,这事儿也就算了了。
子灿挥挥手,一个侍女端上金盆。他持鞭沾了沾盆中盐水,又抽向子狎。
“暴君”的这根鞭子,乃是训奴专用。布倒刺用于放血,着盐水刺激血肉,每一下都可致皮开肉绽。
不消片刻,子狎已被打得满地打滚,高声哀嚎。叫这么大声倒不全是因为疼。只是根据他的经验,自己叫得越惨,大少主越可快些消气。
十几鞭子下来,地上血迹斑斑。
子灿丢了鞭子叹道:“可惜了。我原本还想戴上异色瞳做的簪子,去南庄好好威风威风。看看子麦德对我又敬又畏,是个什么样子。”
“属下有罪!原来大少主想要那异色瞳是为了威慑南庄。大少主真是壮志凌云,家主风范!只怪属下能力不足,这才坏了事。”子狎一听此情,立即顿首阿臾。
但其实什么“壮志凌云”、“家主风范”纯属马屁。
子灿口中的子麦德,不过是慕莲南庄的二少主,一个如今也只有十二岁的男孩而已。
在子远君时期,慕莲庄园本是一个整体。
可惜他与兀卓伊莲所生的两个女儿骄纵任性,自小不睦,子远君临终前便将庄园势力大致以梅默江为界,一分为二,渔与淇,姐妹俩各管一半。即便如此,梅默江上游支流众多,江水又常常改道,对于具体的分界,南北常起争端。
再加上紫莲花唯在江北开放,而红沽酒则是江南最负盛名的产业,需以“五色天华”入酿,也就是白、青、红、紫、黄五种颜色的莲花缺一不可。
于是,为着一个紫莲,南北二君总是相互为难——江南要酿酒,可江北总在买卖紫莲的事儿上刁难江南;轮到江北要喝酒,江南又总要加价才肯把酒卖给江北。
因此南北既是亲戚,又明争暗斗羁绊不休,小少主们之间更是攀来比去,谁也不服谁。
“哼。我迟早会让南庄的臭小子们跪在我面前!”子灿拂袖而去。
“大少主定会达成所愿!”子狎顿首再拜。
紫莲湖中,少年也不知游了多久。
四肢愈发僵抖不堪,用尽最后余力爬上了岸,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还好端端地躺在原地。把仍浸在水中的双脚拉回来,少年怔怔发呆。
为何北庄的侍卫没搜索到自己?他们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至于霜儿,她此刻应该早就归家去了吧。
游目四顾,此间山川俊秀雄奇,确实和先前景色大不相同了。远处的邯席山脉如巨龙盖雪,主峰归樱峰顶终年积雪,海拔将近两千丈,是钩吾五州与慕莲庄园的界山。
江北是没法待了,江南他也早就待腻了。
不如,往没去过的地方看看?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若是能在有生之年行遍山海,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想到这儿,少年站起身来,拧了拧身上的水。眼神中透着无喜无悲的平静,一如面前这波澜不惊的湖水。
一个生来就与孤独为伴的流浪儿,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心情都是平静的。因为所有的路过,对他来说都只是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