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晨无视了那些玲琅满目的零食,径直走到方便面的货架前,拿了一桶红烧牛肉面。店里还提供开水和桌椅,这一点让他感动。
在前台结账时,吴俊晨看到收银员有一张很眼熟的年轻面孔,戴着黑框眼镜,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和善。
“曹海原?”吴俊晨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
被认出来的收银员一愣,随后说:“找您一块五。”
他递过来两块硬币,吴俊晨认为他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就坐到空座上泡方便面。
吴俊晨和曹海原确实不熟,但曹海原在学校里算是名人,前不久他评上了市级最美孝心少年,照片和事迹都在宣传栏上:父母离婚,被外婆一手带大,外婆年迈重病后曹海原尽力照顾外婆,学业也没落下,省级数学竞赛和英语演讲比赛都得过一等奖,成绩稳定年纪前三。
吴俊晨对曹海原是佩服的,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上天将贫穷平等地赋予了他们,让他们挣扎着。
一根火腿肠出现在了吴俊晨手边。应该是店里没客人了,曹海原坐过来,说:“这个就当我请你的吧。”
“你认识我?”吴俊晨诧异。
曹海原微笑,不变的和煦:“你之前的作文不是贴出去了吗?全年段都看得到。”
啊那个,以“生命”为主题的期中考作文,吴俊晨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写的有什么好,但语文老师大为赞赏并张贴出去了,就在最美孝心少年旁边。
“你记得?”吴俊晨不相信有人会记得他自己都记不清的作文。
但曹海原承认了:“我看了很多遍。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你写到了我心里想的事情。”
吴俊晨隐约想起他写的被划起来的好句:“生命是看似灿烂,但需要拼劲全力将它填满的?”
“对。”曹海原打开一盒临期的寿司,这就是他的晚餐,和吴俊晨的一样寒酸。
浮于表面的赞美听多了,吴俊晨惊喜于听到另类的评价,他把香肠掰成一段一段的丢进泡面桶:“为什么会写到你心坎里?”
曹海原咀嚼着味道显然不是很好的寿司,似乎是在酝酿,良久才说道:“很多人说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是,你知道,重点只是在于我这个‘孩子’,而不是‘别人家’。如果让他们有和我一样的家境,恐怕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黑框眼镜背后仿佛有一片深海,汹涌着长久以来的无奈:“他们看到的所有……并不是我想要这么做才去做的,而是因为不努力得奖,就评不上孝心少年,也就吸引不到关注,最后也不会有人资助。要是让我放弃,我也不可能放任外婆不管。所以‘最美’是美在哪里呢?美在我的艰苦吗?”
吴俊晨忽然如鲠在喉。
“我没有爱好,没有梦想,想要活下去,就没办法有所谓的自我。看似灿烂,其实很费劲地才能填满别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一盒寿司吃完,曹海原又露出羞惭的笑:“对不起,自顾自说了这么多,影响你吃面了。”
吴俊晨连忙摇头:“没有,不影响,我……没想到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可能是一到晚上就会多愁善感吧。”曹海原半开玩笑地说。
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漫长的夜晚总是会勾起吴俊晨乱七八糟的念头。听曹海原说完,他反而平静下来:“我们都在痛苦地活着。”
“说起来很可笑,但我还是希望你,或者说我们,以后都会好的。”曹海原推了推眼镜,回到收银台后面。
想说的说完,就要回到原有的轨道上。吴俊晨也是这样,既没有和曹海原形成更深刻的友谊,也没有突然走运把债还完,第二天醒来他还是上课犯困的少年。
两天之后,他被催债的大虎和伟仔殴打,混乱之中他也不记得第三个人有没有参与进来。但他没想到吴文斌会回来,更没想到父亲消失了许久真的是在赚钱还债。
那三个人走后,吴俊晨打扫起被打碎的玻璃,一片一片,脆弱又锋利,他注视着,以此来忽略那些疼痛。
家里救急用的医疗用品只剩几片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创可贴,被吴文斌找出来给了他。
他将创可贴递过来的时候,断指很直白地被吴俊晨看见。吴俊晨想问很多话,比如他是不是戒赌了,比如是谁断了他的手指,比如他都经历了什么,比如……
“你真的把我当儿子吗?”吴俊晨捏着创可贴,没有贴上也不愿丢下,声音低哑,“我不想把你当成我爸了。”
“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吴文斌局促地揉搓断指处,头低低的,很狼狈,词穷地只能说出这一句,卑微地重复着。
三个字似乎很轻,但吴俊晨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滑过开裂的嘴角有些火辣辣的痛。他无声地流泪,就好像他洗过的碗,扫过的条形码,擦过的桌子都在等待这句话。
和他血浓于水的人,他不得不恨,不得不爱,尽管他不想轻易原谅给他造成如此多难过的人,但要他就此放弃,也难以做到。
再给吴文斌一次机会,吴俊晨想,他们都要痛苦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