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云县,城东。
此时日已出云,整条东街上人声闹闹,人影丛丛,沿道商贩吆喝不绝,两侧武馆喊声震天。
薛宁带着楚歌向平安镖局而去,身后跟了个短襟竖褐的小子,一手提个彩绘纸包,内里是新制的茶饼,一手拎件漆光食盒,里头是应季的点心。
平安镖局地处城东更东侧,门前四周虽并没有街中心处热闹,但寻常也会有不少市井气息。
三人此时一路直走,可越是靠近,沿街的行人就越少,到得了门前,却是见门可罗雀,清冷无人,两侧立着的两根两丈来高的旗杆上,两面本该是迎风招展着的绣狮绘蝠的刻字青旗,现在也紧紧缩在杆上,没露出半点风采。
楚歌搭眼向上一看,平安镖局,四个好大字,威风霸气,刻在匾上,如同自然生长,功力十足。顺着往下瞧,却是大门紧闭,两边还立着两个粗长汉子,眼如铜铃,凶神恶煞,身似铁钉,立地生根,正揣抱着粗壮的臂膀,警惕地打量着视野中的每一个人。
“咦?”
薛宁轻咦一声,主动上前,面朝两人,抱拳一礼,当先开口,朗声抢道:
“在下薛宁,与二位兄弟的当家相熟,昨日曾让人捎带过口信,今日特来拜访,还请二位兄弟通传一声!”
门口这两名汉子,颇为谨慎,看见薛宁上前,本要喝止,此时闻言,当即对视一眼,一人先抱拳回礼,说请贵客稍待,仍是堵在门口。另一人则将门开启一道小缝,快步窜进去,又闭上大门,不见踪影。
薛宁倒是无所谓,稍稍退了几步,就和楚歌在外等着,两人揣着手,保持着礼貌地微笑,楚歌出神地看着从院内出墙的青蔓,薛宁偷偷瞥向楚歌,却正好和楚歌回神的眼睛撞在一起,当下将眼神收敛,盯着脚尖,只装作无事发生。
没过多久,大门就打开了,先前进去的汉子在前,开门后便退开站在一旁,让出身后一道精瘦的身影。
来人做文士打扮,一身宽袖青衣,上有花鸟图样,头发被规矩梳起,全部藏在头巾内,下颌蓄着整齐的山羊短须,瞧着年纪约莫在四十左右。
“哎呀,薛贤弟,许久不见,快快请进!为兄一直盼着你呢,快随为兄入内吧!”
来人一直走到了门外,照面薛宁,此时脸上正泛着喜意,一把扶住薛宁欲要行礼的双手。
“呵呵,许久不见诸葛兄,却还是文风劲骨,清朗依旧,真叫人羡慕!”
薛宁正想行礼,却被扶住,也不矫情,只是悄然将手往后缩回一些,只留到手指根部被碰触。
她依旧是笑着打完了招呼,然后才不着痕迹地将手滑了出来,把身边的楚歌拉到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向着来人介绍道:
“诸葛兄,今日冒昧前来,是领好友登门拜访。诸葛兄,我来为你引见。
这位是楚歌,理州人士,谈吐不俗,武艺高超,是我的交心好友!楚兄,这位是诸葛清,平安镖局的二当家,是念过书的。诸葛兄博学高才,又急公好义,大家都叫他素心先生。”
薛宁说这话时,把楚歌推在了前面,快说完前,又在暗地里轻轻肘了楚歌一下,楚歌于是心领神会:
“在下楚歌,久闻素心先生才名,今日得遇,果然是文风劲骨,见之难忘!”
诸葛清看着眼前的青年,美姿仪,神爽朗,灼如璞玉,不禁暗自赞叹,又见他言语之间,眼光澄澄,言辞恳恳,虽明知这是恭维之语,仍忍不住对楚歌好感大增,当即主动回礼,笑眼眯眯:
“哈哈,君之慨赞,我之琼浆啊!倒是让我受之有愧了。反观阁下,真是少年英才,此番能交识,确属老夫有幸!阁下与薛贤弟既是好友,又岁数相近,若是不嫌弃,我也托大,称你一声楚贤弟可好?”
楚歌此来有求人之意,自无不可,薛宁也挺满意这次见面,在楚歌后面笑眯眯,招招手让身后等待许久的伙计把礼物呈上来,交给从诸葛习身后走到侧旁的家丁:
“诸葛兄,我们来时路过荣合斋,顺路买了些糕点茶饼,都是应季的东西,些许心意,你可莫要推辞。”
“呵呵,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快请进来吧,内人刚泡了茶,我们进屋里详说。”
诸葛清领着楚歌两人一路向内,进了大堂,又转到一间类似偏书房,专用来会客的小室中,里面果然已经砌好了茶。诸葛习叫外头的镖师带上了门,三人甫一坐下,薛宁就迫不及待向诸葛习发问:
“诸葛兄,可是出了什么事?我看诸葛兄今日虽有用心修饰,却还是难掩憔悴之色,身体一直做紧绷姿态,且我和楚兄一路走来,贵府外清清冷冷,大门紧闭,内外不松,上下一副临敌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反常啊。”
诸葛清闻言,苦笑一声,于是不再遮掩疲态,转而向着薛宁开始大吐苦水:
“被贤弟看出来了,唉,真是背时倒灶。
最近镖局不知从哪里惹到一群混不吝的家伙,天天被堵门叫嚣,扬言要我们把镖局产业给退出来。
刚开始我们还秉着和气生财的想法,对他们好言相劝,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来把误会解开,哪知道他们却是变本加厉,打伤了我们的兄弟,还侮辱我家先人!
哼,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怎么能如此遭辱,我领着人就要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没想到这群无赖虽然言行鄙漏,可为首的实力却稍胜于我,可恨大哥前些日子才出镖,还带走了一些好手,如今不知怎么竟联系不上,不然这群土鸡瓦狗早该被打出城去了!
现在这帮家伙隔三差五就变着花样来闹,因为有县衙压着,也不明着斗,只是耍阴招,不是找些个乞丐花子缠在门口,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叫来的哭戏班子挺在外哭,恐吓得无人敢来,还在安排无赖四处编排我们,说平安镖局除了大哥和我以外,再无一位入境武者,根本没能力维持住这好声名,单单都令人满意,全是靠着卖…哼,真是有辱斯文!
总之,这些日子实在是闹得我们心力憔悴,自打那次较量之后,那些家伙一直缩着不出来,只派些泼皮无赖来闹腾,手底下的弟兄们都憋着一股气,想泄火也只能朝着那群乞丐泼皮使,可这根本没有用,又不能闹出人命,要揍一顿扭送县衙,隔几天就会有另一批无赖上门唉!”
“这……这种情况,倒是从未曾听说过。诸葛兄,他们这般妄为,难道官府没有出面处理过吗,按理说贵镖局跟宣武司和县衙的关系应该不会很差才是吧?”
楚歌听了诸葛清的一番缘由,不禁有些疑惑,于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听闻此言,诸葛清更是无奈,又深深叹了口气,向楚歌二人解释起来:
“楚贤弟说得确实在理,不过你有所不知。
宣武司只管武人纷争,若是我与那幕后之人交手,闹出了动静,宣武司确实会派人来看一眼,但若只是一群未入境的武人打斗,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寻常的街头斗殴,自有县衙的捕快会来察看。
今朝本就尚武,豪侠风气盛行,只要不致伤残,不出人命,县衙往往教育几句,或者居中协调,让两方私下解决就了事,除非是碰上强取豪夺,欺压良善的恶性事件,才会把人押到县衙,公堂对簿。
唉,也不瞒着二位,当今县尊是顾旧之人,平日里我们镖局同他的交情可并不短少。这种腌臢事发生后,我们也遣人去县衙那边告知过好几回,县衙却只是手底下的人出面,说最近另有要事,几次都是把我们敷衍回来,我都怀疑这幕后是不是还有些什么别的事了。
如此情况,我只能另想办法。我本想等大哥带着兄弟们回来了再一起做计较,这几日一直压着底下的兄弟们,不让事端再扩大下去
唉,也不瞒着二位,这几日,我也曾邀请过平日里一些要好的同道,可不知怎的,大部分不是推脱,就是这几日离了家,在外有事,只少数有几个愿意的,自家最近好像也有了些麻烦事情。最近这些日子,为兄真是难熬啊!倒是没承想昨日贤弟竟愿意主动来找我!
本来今日要请贤弟喝茶,原是想定在顺风楼的,我们好好聚一聚,同时也是想听听贤弟高见,可听说城西郊处昨夜闹了人命,疑似有未报备过的神秘高手争斗,今天一大早,宣武司的秦主事就领着列武卫们倾巢而出,连带着县衙的捕快也走了一大队,跟着去封锁现场,盘查四周。
我怀疑今天那帮家伙怕是会有大动作,于是一大早就勒令家中女眷不要出门,让镖师们在各处门口戒严着,没成想倒是先把贤弟你们给盼来了,唉,只是招待不周了。贤弟的武功我是见识过的,今日若真是要出什么事来,只能拜托二位了!”
诸葛清说到痛处,大为愁恼,两侧太阳穴周边隐约都有筋在抽胀。言罢,他起立正衣,向着楚歌二人,深深作了一揖。
楚歌赶忙起身扶住了他,薛宁看楚歌有所动作,便也作势半起,亦步亦趋。
“诸葛兄,不必行如此礼数!今日我们前来拜访,急人所难是应有之义,若是力所能及之处自不会推辞。”
诸葛清闻言感动非常,就在三人言谈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轰响,一名汉子喘着粗气推门进来。这是诸葛清的长随,后来也在这间镖局里做了镖师。
“老爷,他们又来了…之前那个丑高个也在,外边有些撑不住了。”
“什么?真的来了?!哼,薛贤弟,楚贤弟,你们稍坐,待我去看……”
“我们随你一起去吧,平安镖局也是名门正道,怎能如此受辱。”
“啊,好!愚兄就不言谢了!哈哈哈,有两位贤弟助阵,这帮贼子怕是要失算了!等打发走了这群家伙,愚兄做东,一定要请二位在顺风楼好好聚一次!二牛,前面带路!”
三人从小室出来,向着轰闹声源处走去,在出来大堂,正要向着兵器排架和演武场地而去时,突然打偏路处传来了几声急促的脚步和熟悉的谈话声音:
“呜,小,小姐,外面都是些臭泥巴,你真的不能去!云求你啦,小姐要是跑过去教老爷知道的话,云肯定会被老爷罚惨的!要是小姐有什么闪失,恐怕小姐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云了呜呜!”
“啐!外敌这都侮上门了!还有什么不能去的?我才要和爹爹说呢,哼,爹爹就是顾虑太多,才让这群人得寸进尺!阿云你不要拦着我啦,我可不会让爹爹对你怎么样,实在不行,我去找娘就是!”
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者苦巴巴,一者急冲冲,被盘着双丫髻的黄裙女孩死死拽住,仍然步伐坚定向着门外挪去的花裙少女,两人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楚歌三人面前。
薛宁忍俊不禁,偷偷捂起嘴巴,楚歌有些惊讶,诸葛清则瞬间如炭黑涂脸。
主仆两人面对面,争执得太过激烈,完全没注意到在旁的三人,等到那小姐语出惊人时,诸葛清终于按耐不住,站到她们身前,大袖一挥,意图分开两人:
“哼,胡闹!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还不快放开!”
“吓!是老爷!”,
“呀,爹爹!”,
忽受惊吓,两团香风并没有如诸葛清期望一般分开,反而差点撞在了一起,诸葛清一手一个,按在肩头,才把两人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