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张契约燃尽的那个刹那,从虚空中传来一个由书页翻动声,笔尖在纸面上划动等等复杂的声音组成的声音,难以分辨男女,也没有任何的情感,如此宣布道。
就在话语落地的瞬间,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形的交错在一起,迸发出了针锋相对的火光。
迪坎奇洛脸上的微笑更加浓郁,而老巴顿的神情越发古井无波。
“哦,看来已经是在梦境中了?”老巴顿微微抿嘴,那张如古树皮一样密布皱纹的脸颊也被拉扯着垂下,牵扯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个梦境非常真实,甚至瞒过了他的灵性,直到现在,他的灵性都没有任何的波澜,懒洋洋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他太了解迪坎奇洛了,很多事情,哪怕仅仅通过理智就能得出自己的判断。
他静默了两秒,用粗糙的手掌在柜台上摩擦,感受着之间的触感,不禁感叹道:“梦境啊,多么神奇的世界……好真实的触感。”
迪坎奇洛轻吹了一声口哨:“老朋友,你也不差,好在这是梦境,何况这也不是我的身体。”
他突然楞了一下,拭了拭自己的眼皮,指尖抹下了一层浓密的绿色。
他用食指和拇指摩挲了两下,突然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疲惫感袭来,面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狭隘,就在他思索的这几秒之后,竟然连睁开眼都是一种极为艰难的举动。
而在他眼前模糊的画面中,那只裸露在外的手掌肌肤逐渐干枯起皱,毛孔逐渐被汗毛撑大,从血管中,竟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枝丫,青葱的枝条倔强执着地盎然生长着,牢牢扎根在血管中。
“是青苔……还有树枝。唔,老朋友,你已经可以影响到梦境了吗?哪怕是现实,这也不是我的本体……唔,看来你已经快要在那片深渊的苦海中抛下属于自己的锚点了。”
迪坎奇洛终于变幻了神色,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面色复杂地喟叹,“多么让人羡慕啊,你始终,都比我走的要快那么一点。”
老巴顿凝视着对面的身影,迪坎奇洛的眼皮上长出了厚重的青苔,脸颊逐渐变的苍老,外露的肌肤泛皱,转眼间已经出现了老态,从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变成了鲐背白发的老人,伛偻着腰,垂垂老矣:“那么,各退一步?”
老年的迪坎奇洛眉目慈祥:“各退一步。”
迪坎奇洛眼皮上的青苔快速消退,被偷走的生命重新归还,力量、青春重新降临在这具理应早已死亡的躯壳上。
而老巴顿也重新坐下,正巧看见玻璃门上,那个困惑的顾客转身离开的投影。
老巴顿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咽下一口茶水,润过了喉咙,缓缓开口:“不送。”
迪坎奇洛不置可否地弯起嘴角,然后拿着那只文件包,退后几步后稍稍脱帽行礼:“那么老朋友,下次再见。”
老巴顿没有吱声,房间里沉默寂静。
直到迪坎奇洛推门离开之后,老巴顿才幽幽叹了口气。
他抻直了伛偻的腰背,坐正身体,身上那件原本显得宽大的长袖,在下一刻竟然被鼓起的肌肉撑满绷紧。
原本藏在袖管中的左手探出袖口,露出了结实宽大的手掌。
老巴顿用一种挑剔的眼光,仔仔细细地,反复扫视着自己的左手每一个部位,每一寸肌肤。
突然,他的左手大拇指指腹上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是两排整齐尖锐的牙齿,赫然形成了一张袖珍的嘴巴,快速张合着,声音尖锐地尖叫道:“吃了他!”
“对,吃了他!”
“吃了他!”
无数细密尖锐的声音,兴奋地跟着叫嚷起来,在房间中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地嘶喊着。
那些原本轻微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一首诡异的乐曲。
随着声浪逐渐嘹亮,店铺里摆放着的,许许多多没有生命的小物品都开始抖动扭曲起来,物体表面几乎也要长出嘴巴,似乎也想加入这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中。
在这首嘈杂的乐曲中,老巴顿对此只是充耳不闻,保持着沉默,他低头将自己左臂的衣袖卷起到肩膀的位置,露出了藏在衣袖下的胳膊。
他裸露出的皮肤如蜥蜴表皮般极具纹理感,细密的鳞片层层覆盖着,有韵律感地无声翕动着,鳞片的表面在黑暗中竟然还闪烁着幽绿的磷光。
而无数不过一两厘米宽的,长着利齿的嘴巴,赫然就镶刻在鳞片覆盖下,角质层上,发出那些古怪的,刺耳的尖叫,异口同声地渴求着血肉。
老巴顿屈指,用力地弹了弹自己胳膊上的鳞片。
敲扣声如黄钟大吕,又好像正午时灼灼的烈日,浑厚有力的声音轻而易举地盖住了无数张嘴巴发出的,诡异交错着的尖叫声。
受到音浪的冲击,那些藏在鳞片下的嘴巴显然萎靡了下来,陆续闭嘴。
从老巴顿敲击的位置外拓,老巴顿左胳膊上长着的所有鳞片,肉眼可见地全都渐渐缩入了老巴顿的皮肤血肉中,然后那些数不清的,长着牙齿的嘴巴轮廓也渐渐淡化,直到无法在皮肤上找到它们的踪迹。
黑暗中,老巴顿的身形再一次伛偻下去,他默不作声地放下了自己卷起的衣袖,将整条手臂全都遮掩住。
然后低下头,神情疲惫地闭眼,蜷缩着躺回了柜台后的躺椅上,借用柜台的轮廓遮挡住了外面悄悄偷渡进来的灯光和月光,似乎格外好眠。
“嗬嗬,他想骗我,哪怕不去窥探时间……但是半个月,半个月内一定会出事,该换个地方了。”
老巴顿眼中,那由岁月积淀下的厚重智慧不断流转,那双苍老的,满是皱纹的手掌搓了搓同样布满沟壑的脸。
“不对,这个未来不对……不可能这么平静。那么,就是谁帮他构建了虚幻的可能性,愚弄了灵性的时间长河?是老师吗?迪坎奇洛想要打开河底的古老祭坛,那么多半就和水有关系,那是地母的神权领域。看在老师的面子上,还是给那个孩子一点帮助吧。”
他蜷缩在躺椅里,面容平静地想着:“其他的就无所谓了,契约已经达成,接下来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他不由有些忧虑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这具被概念所污染的躯体,已经在他漫长的超凡之旅中,拖累了他许多年。
不过好在,现在是时候解决这个问题,并在现世投射属于自己的锚点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店铺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墙壁上的铜制时钟在“咔哒咔哒”地转动着——
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