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个夜半更深的初冬之夜接到无为子的密信前往南宫,无为子将我引进南宫就离开了。然而我在这个空寂无人的宫殿里没有遇到一个人,连个宫仆也没有。经过一道又一道点着明亮宫灯的厅堂,最后进入了主殿,一瞥之下我惊呆了。南宫显然让下人收拾过,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肃穆与庄严。进入皇爷看御批的主殿,一切如常:宫中各类奏章典藉、皇帝诏令、臣僚奏折、朱批谕旨、军机图鉴分门别类存放在御案后的紫檀木镶金丝银边橱柜中,每一柜上都以罗钿镌刻着分门别类的名称。我被那一栏“军机图鉴”诱惑得耳热心跳,心心念念想得到的《东吴水师图》一定收藏其中。眼下到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拼命抑制自己情绪,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耳热心跳,但是就是无法控制,耳朵涨红起来,火烧火燎地一阵阵发热。我假装操作不堪将宫灯烧毁,让无为子去换一盏。趁着他离开的空档我在一片漆黑中从御案抽屈里找了半天却没找到钥匙,我记得一般情况下皇爷从来都不锁抽屈,因为他很少离开南宫。我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水,这时候黑暗中有人推门而入,他苍老的声音在我耳畔缓缓响起:“皇儿,你可别太性急,安排你过来就是要将这所有的军机图鉴全给你。”我大惊失色,因为我分明听得出那是皇爷孙佩的声音。
我一时以为听错了,或者是我的幻觉。我无法想象黑暗中那个坐在对面的人就是皇爷孙佩,他要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仔细回味皇爷一番话,揣度他的心思,甚至揣测这个黑暗中的男人是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皇爷?皇爷却沉默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皇爷,您龙体近来欠安,还是保重身体最为紧要,尽量少操心劳神,宜静养静卧。”这时候有细碎的金属声传来:“这是钥匙,你打开拣重要的拿走。”我皱起眉头以沉默相对,皇爷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而无为子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取来宫灯。我沿着御案向前摸索过去,当手真切地触摸到那些沉重的锁钥时我的心像青蛙一样狂跳起来,一时汗如雨下。我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我认定这是一个圈套,我狠狠将累累一摞沉重的黄铜锁钥推开:“皇爷,您忘啦?这些奏章典藉、皇帝诏令乃至臣僚奏折、朱批谕旨都是我亲手拟写的,我不想再看。至于军机图鉴,那是我不该看的。”
皇爷依然沉默着,甚至听不到呼吸,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宫灯在廊檐尽头出现。进来的却不是无为子是一位军机房兵士,他们一行五人提着五只宫灯匆匆赶来,而我对面空无一人,他们不容分说给我来了个五花大绑。我并没有挣扎,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挣扎完全无用,我干脆伸出双手任由他们绑扎。一个身着枯叶色紧身骑马袍子的男人突然走出来,微微一笑:“左御史大夫,我们又见面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白虎门内细作堂堂主赵四双。我一时不明就理,就听得他对手下命令道:“怎么搞的?你们也没长眼睛仔细看看,人家是宫中左御史大夫,怎么能随便抓捕?真是荒堂,还不赶快给苏大人松绑。”一个兵士当即跪下:“禀告军机大臣,我们军机房接到密告,有人偷入南宫趁月黑风高盗取宫中机密,火速赶来果然抓个现行,并且证据确凿。大人请看,这锁钥便是铁证。”赵堂主拿起锁钥看了看,对我说:“左御史大夫,这是怎么回事?是误会吧?一定是你来南宫存放御批奏章,被军机房误会了。”我断然回答说:“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可要正告你,太初宫的戏从来都是大戏,更是连台本戏,红脸白脸黑脸谁能登到唱到最后一幕说不准呢。一定要站好队,耐心等待最后一出,最后一出才是高潮才是收梢。识时务者为俊杰,军机大人。”我故意藏头露尾说了一番,目的就是敲山振虎。其实我只知道宫中从来都是黑幕重重,这一段时间更是云谲波诡,皇上与皇爷似乎正在翻转。
军机大臣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赵四双向来爱成人之美,左御史大夫应该最清楚。好,我成全苏大人,但是必需先委屈一下。”他朝手下军机房兵士示意一下,两个兵士上来用白绫蒙住我的双眼,然后一左一右挟持着转弯抹角走过一道一道廊檐,最后停下来。他们端来一张胡床让我坐下,开口说:“苏大人先静坐片刻,等到鼓敲三更,苏大人自会等到想见之人。”我说:“请告诉这是何处?”兵士回答:“小初寺。”听到小初寺我心定了下来,因为小初寺就在宣阳门到苍龙门必经的宫城转弯处,虽然地处太初宫西北角,却并不偏僻,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离苍龙门与宣阳门距离都差不多,而且清游池、太子池、西苑等皇家园林都在附近。从小初寺一个隐藏在竹林中的侧门向上,有狭窄的台阶直通宫城墙,可以一览无余看到秦淮河上画舫与歌舟。我在古佛青灯下等到鼓敲三更,终于等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皇爷孙佩。
他是从观音菩萨下的地道中出现的,这时候我蒙眼的白绫已被人摘除,当皇爷在两位僧人顶托下从菩萨像下缓缓出现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是冒充。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动作相当敏捷,与先前躺在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皇爷简直判若两人。他并不看我,径直在观音菩萨像前的蒲团上拜了又拜,然后在一旁侍立的僧人帮助下点燃了一炷线香。檀木香袅袅而起,皇爷身着玉米黄八衽锦彩饰边无领宫衣,他缓缓将檀木香插在香炉中,然后对我说:“左御史大夫也拜一拜观音菩萨,众生皆苦,我佛慈悲,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因为佛道不同,我并没有上前在蒲团上跪下伏地磕头。我只起身在香炉前上香,然后双手抱拳,默默念道:“无量天尊。”皇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左御史大夫千万不要奇怪二圣怪异行踪,大势已去,形如破竹,东吴恐怕不保,皇爷只能先保身家性命再图江山社稷,毕竟子孙永继才是江山永续的根本。所以,我要带你离开东吴——要离开东吴,只有保住身家性命,才有可能东山再起。我所有龙子龙孙中,左御史大夫是出类拔萃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