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怕无钱可赚的贪婪慌张,倒像是......”降臣忽想起进村时各家的反应,“恐惧?”
不一刻,身穿粗布的青脸女奴捧着茶壶进来,为降臣换上热茶,连残盏一并收走,便一声不吭退下。
“脸色青灰,身形僵瘦,双眼无神,看来是常受主人苛待啊。大帅......”降臣触了触滚烫的茶壶,止住斟茶的动作,回头才要说什么,却发现袁天罡已经不见了。
“......大帅您现在跟我也玩这神出鬼没的?”降臣眼角抽了抽,余光瞥见邓上座捧了行囊回来,便重堆起笑容迎上。
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罢了晚饭村中便寂静下来。降臣向邓上座讨了阿姐来侍奉,里正虽有不解,却也没有坚持将他的婢妾僧香送进房里。
待确认西厢的门关得死紧,阿姐将探出门缝的头收回,转眼换了副嘴脸:“走喽,额跟额弟住庑下,趁现在么人,赶紧治了病,你们好滚蛋。”
“这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有人撑腰说话就是硬气。”降臣下意识反唇相讥。
而阿姐这次却像没听见似的,眉头都不见皱一皱,再三确认西厢并未燃灯,便闪了出去。袁天罡随后,留降臣唱独角戏。
紫棠色的影子晃了晃,好半晌才终是灰溜溜跟上,可见是经历了相当漫长的内心挣扎。
主屋连着厅堂,要比东西厢宽敞些,然也不过数十尺方圆。绕过主屋,后院便是鸡笼牛棚,庑下圈出的一小处远看去与狗窝没什么差别。
庑舍大敞的门洞外盘坐着个四五岁的小孩,光秃秃的脑袋,细伶伶的手脚,充血的眼睛,正呆滞地靠在土墙上,编一根粗麻,听见人声也并未抬头。
“小四,老三怎么样咧?”阿姐放轻了脚步上前,往黑漆漆的棚舍里看一眼。
“还那样呗。”小孩抬起死气沉沉的眼睛,道,“吃两口就吐血,你走之前留下的草半个月前就吃完了。”
口齿还算清晰,不像是才学会说话不久,年纪应再虚长一两岁,如此瘦弱多半是饿的。
“去后厨拿盏油灯来。”阿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然后深吸一口气,迈进塞满血臭的窝棚。
小孩半点不好奇跟在阿姐身后的面具男和异域美女,慢吞吞爬起来,悄声走了。
农舍廊下原就不高,搭了棚便更矮些,阿姐这些小孩进出倒是自如,但对降臣而言已是压抑非常,更不必说袁天罡了。
幸而房间狭小,才走两步已到床边——准确来说是草垛堆的铺盖,铺盖上罩了层破破烂烂的布当作床面,无枕无被,其上躺着具惨白的活尸。阿姐蹲下身去摸了摸弟弟冰凉凉的手,和出气多进气少的胸口,嘀咕一句:“嗯,有命。”边说边转头看向袁天罡:“老伯,能治吗?”
袁天罡并未答话,只盘膝坐下,一指搭上那瘦抽条的孩子的脉。
阿姐盯着那不泄半分神光的面具空洞,逼着自己开口:“悲田坊的人都说没见过这号病,非《千金方》、《外台秘要》等可救。《本草》的灵药奇方或可一试,但《图经》只太常寺的最全,咱这号人哪达能看见?”
“《本草》亦无救。”袁天罡平淡道。
“我早说他没救了,”降臣在一旁冷嘲道,“循刀责责,转豆躁疾,如屋之漏,浮波之合,虾游鱼翔。真脏绝脉,火灵芝下去也只是白白浪费了好东西。”
阿姐恍若未闻:“老伯,火灵芝亦无救吗?”
“无救。”袁天罡答得干脆。
阿姐略硌了硌后槽牙,长长吁一口气:“我弟弟,无救?”
袁天罡收手起身,掸去袍角腐草:“或有一法。”
阿姐霍然起身,一双眼在昏黑中擦亮燧火:“只要能救我弟,什么条件都行!”
“呵,”袁天罡嗤笑,转身出了庑舍,“换血便可。”
“要谁的血?”阿姐紧追出来,问道。
此话一出,便袁天罡也有片刻凝滞。这孩子,不问方法只问条件,所思所虑已先人一步;才提到换血,更不问成算,便赌上性命,再添胆识惊人;未言及三分,已猜出必用人血,且供血者有限,智略亦不寻常。
这番话袁天罡自然不会述之于口,只应着她的询问道:“需同为男身,年岁相当,形貌相当,且——”他话音微顿,视线转向那举着灯回来的孩子,“血脉相连。”
不必顺着他的视线过去,阿姐心头已浮现那唯一人选的模样:“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都能听出声音中的颤抖,纵使再三警醒自己,不能在这两头恶鬼面前露出分毫破绽,至此也终是强弩之末。
袁天罡自男孩手中接过油灯,垂目瞥她一眼,提步便走:“我等你五日。”
阿姐一僵,强挤出肺中淤堵的浊气,转头看向从庑舍迈出的降臣:“没有别的办法?”
对着那双支离的眼,降臣满腹碎语竟吐不出一句囫囵,半晌方才偏头道:“......大帅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目光自阿姐脸上转向降臣,再转向那托着一豆火光的背影,连名姓都没有的小儿像是觉出什么来,抬手扯了扯姐姐的衣角:“哥有救了?”
短短四个字,刺破一池死寂。
阿姐周身一抖,脚步踉跄,浮萍飘摇半晌,强撑着脊梁并未跌倒。
“我劝你趁早放弃吧。”降臣匆匆撂下一句话,追上袁天罡脚步。语气生硬,但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