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不识好歹。”降臣对阿姐啐一声，亦提气轻身离去。

直至降臣卷起的香风也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中，阿姐方才拭去额角冷汗，随便将地上两个脚印抹除，仔细合上房门，转身回她的庑下去。

阿姐相信，她能睡上近年来最踏实的一觉。

晚星摘去两位不死之人在这村庄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降臣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大帅，您就这么放过她了？”不在人前，降臣便再藏不住满腹的怨气，“我们辛辛苦苦从海上跑来大漠，就为了听这小丫头一番教训？”

“只要您点头，我有得是办法能让她说实话，我倒要让她知道知道‘尸祖’两个字怎么写！”降臣身形腾挪跟上袁天罡的脚步，“您现在真是不如当年了，要放一百年前，不说掘地三尺，好歹也要抓她两个弟弟威胁一下吧？现在......嗯？”

降臣辨认了一下方向，疑惑道：“这不是回长安的路？”

骤然止住脚步，袁天罡并未直接回答，负手而立道：“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

“赤帝女曰瑶姬，姑媱之山生火灵芝。”降臣看着面前的乱葬岗道，“我就是猜到这边可能有火灵芝才来的，然后就遇到了那小丫头，怎么了？”

“你不是问本帅为何因一册残卷来此吗？”袁天罡举步上前，“东海之上布回龙顾祖之局，李淳风可托付者唯他一人。”

“谁？”降臣随李淳风时，太史令已隐退朝堂，那些俗世同僚皆断绝往来，她对与李淳风故交近乎一无所知不说，也懒得记那些人的名讳。

“此人生于苗疆十二峒，毒蛊双绝，且最是谨慎。”袁天罡显然也清楚降臣脾性，便三言两语带过，在一处小小的坟堆前停下，垂眼看向那抔半新不旧的土包，“他会允许李淳风布局为外人所扰？”

“您的意思是......”降臣倒吸一口冷气，此前种种异处穿针引线，醍醐灌顶。她原就该对尸体更为熟悉，更不必说那答案已在眼前了。

袁天罡顿足将真气灌入遍地腐土，面前那小小的坟包轰然炸开，朽烂过半的书册腾空而起，稳稳落入他的掌心。

袁天罡没有看一眼坟包中暴露出的婴孩尸体，小心翼翼扫去书册上的沁血红尘。内劲翻涌，罡气碾碎毒障，纸页哗哗作响，从头至尾翻过，然后散作一捧幽夜下的磷光。

“我能从它身上感受到极强的怨气。”降臣则蹲在那小小的浊骨旁边，掌心贴在它胸口——尸祖自然不会担心尸毒，“齿泛烟霞色，是被活埋的；称骨，不足三朝。您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里正邓上座外室东娘之女，无名。”袁天罡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浮尘，随口道。

死一般的沉默，与这遍地荒坟恰合。

“……这一切都在大帅计划之中？”降臣幽幽道。

女婴不过三朝，必是在东娘丈夫赴差科之后怀上的，她为邓上座外室虽在村里已人尽皆知，但到底不曾撕去最后一层遮羞布。生下的孩子若是养在身边便藏不住，邓妻善妒定然不容，必闹得县乡皆知，他这个里正也不必做了。

因而这孩子被邓上座从东娘身边骗走也顺理成章，看来东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她亲爹活埋在乱葬岗。

虽不知阿姐如何牵涉其中，但显然阿姐清楚这坟堆绝不可能再被挖开，也会被邓上座着重保护，是个绝妙的藏书之处。

正阴差阳错，触发了毒阵。

想必也是因此，邓上座心中有愧，才盲信吕用之，搜刮乡邻供养之，以赎其罪。

只那毒阵借女婴怨力，瘟疫遍布邓林村，如今毁去源头也是为时已晚。西北边塞各村相隔甚远，尚且不易散去他处。

唯邓上座之妻儿至今才染病，属实苍天无眼。

“非也。”袁天罡收回视线，面尸骸席地而坐，“不过是那页偶然所得的乙巳占之上，恰好镌刻着毒蛊残阵罢了。”

“阵法全则无害，遇龙脉则解，但若是近邻伏尸，则瘟疫横行，尸横遍野。”袁天罡覆手压下那童尸不瞑之目，看着离了毒阵的尸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欲益反损，实非李淳风所愿。”

耳听得不远处沙土淅索，渐行渐远，袁天罡和降臣都没有回头。

他们都很清楚那是谁，那人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或许......只是直觉罢了。

直至那跌跌撞撞的影子已离去半里开外，降臣方才抬头：“那么大帅见死不救，是为了将这一村百余口人命的因果从老师身上洗去？”

“一箭双雕，何乐不为？”袁天罡起身，望着远处苍穹层层压来的乌云，“是结果的时候了。蛛游蜩化，你不想看？”

有不良帅推波助澜，一切都发生得恰到好处。在这个全村最祥和安泰的夜晚，撕去这层脆弱的假象，碧落黄泉不外乎此。

为阻止瘟疫蔓延，便是将邓林村屠戮殆尽也是名正言顺。更何况本就没有人在乎这一村黔首的死活，朔方镇也不会为了他们得罪朝堂的大官。

“是啊，蛛游蜩化。这天下间谁又能逃出您的罗网呢？”降臣苦笑，“她不过一个小孩子，值得大帅如此大动干戈？”

“她胆敢以李淳风相挟，便该有这个觉悟。”闲庭信步微止，袁天罡一瞥身后未曾跟上的降臣，“怎么？舍不得了？”

“怎会？百年间多少聚散，早看厌了。”降臣起身时眼底已褪尽那点怅然，只平静道，“正好我也想看看，方才大言不惭教训我的蜉蝣，该如何面对这山洪。”

茜红的棉索抖开又重新缠绕上那条莹润的手臂，降臣跟上袁天罡的脚步：“大帅，此间事了，我想回去看看老师。”

“哪一座？”袁天罡随口问。

“......都去。”降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