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捆在这里多久了?”
“记不清了。我睡着了一会。”
“这种环境你也能睡着....”
“比家族的禁闭室好。”
漆黑的深宫之中,四面八方安静的诡异。
囚椅上猛虎般的年轻人缓缓呼吸,暴起的肌肉在被隆起军服下规律地起伏,长年藏匿于甲胄内的肌肉纹路显现,犹如等待扑击前的猛虎绷紧身躯。
但显然并不有这样的机会给予他们,用来控制死刑犯的青铜绞链死死绞住了背在腰后的双手,铰链上铭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海浪的曼妙褶皱。
而在铰链的尽头,沉重的银锁控住了一切逃脱的可能。
这对铰链的历史有很久了,它曾经束缚过叛变的权贵,战败的君王,孕育教宗私生子的荡妇。
没有人能逃脱这对铰链,恰如没有人能逃脱帝国枢密法院的审判,教皇国的威严不容儹越。
他们已经被囚禁在这里两天了,整整两天,滴水未进。
他们甚至怀疑自己被那些元老院的枢机卿们遗忘在这儿了,就算是学东方人的熬鹰,那也不能活活把鹰真熬死吧?
与保持坐姿的同伴不同,另一个早已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的军部少年丧气的说道:
“说实在的,这一次弹劾你觉得咱俩有机会苟活么?”
“期待一下延迟行刑还有可能,我的朋友”
被紧紧束缚在刑椅的年轻人苦笑
“我们冲进了神学院,谋杀了一位殊荣尊贵的枢机卿,数不清的权贵后代,还有两位万众期待的教宗继承人,我们蔑视了神的光辉啊,不被波及到家人就已经很好了。”
另一个年轻人听见后哼了哼气,不舒服的扭动固定住的脖颈“那他们可亏大了,我是孤儿来着,他们想砍我爹妈也砍不到,我爹老早就跑路啦!撒丫子跑哪去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下来,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你母亲呢?”猛虎般的少尉问。
“死了。那一年她同时染上了梅毒和天花,我要进军校读书的啊,我的朋友,我不像你有一个贵族家庭,光照着你的出身。我想读书我母亲就得在贫民窟里努力工作,得像条狗讨好这个该死的世界。”
目光呆滞的年轻人望向天花板,那里雕刻着美轮美奂的圣母弥赛亚,圣母拥抱着孩童的圣子,垂泪慈祥。
“可我还没来得及把欠我妈妈的钱还给她,她就死了。”
“抱歉。”穿着漆黑军装年轻人略表歉意的说道“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过往。”
“没事,在这个狗屎一样的圣城里,有谁能平安喜乐的活到成年?”另一个年轻人舔舐着牙齿阴森的笑到“这里是亚利伊勒啊,蜘蛛巢中心的亚利伊勒,就是教宗的儿子,也得扒一层皮丢一层皮,才能继承到他父亲的位置吧?”
漆黑军装的年轻人笑笑,没有说什么。
“你呢?你家里有没有事。”歪倒了的年轻人问。
“我?”少尉久违地愣了一下“我家里人就是今天来审判我的人,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判自己死刑。”
少年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兄弟,我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要不你低头道个歉,没准你家里人还能饶过你的小命,顺便把我的小命也一起放了。”
“抱歉,伽尔德。”他感到歉意的低下头“我家里人想杀我其实很久了,只是他们一直找不到理由。”
“为什么他们要杀你?”
“我的血统并不纯净,他们一直都想换一个听话的继承人,但他们找不出能替换我的,优秀的波吉亚家族孩子。”
伽尔德再次叹出一口气。
“原来你还那么厉害...真不该把你拉上一起去神学院大开杀戒的,我该把你留在幕后当救我小命的帮手。”
“我只是家族中长老的剑,剑没有自己出鞘的权利。”
“但你自己挣扎着割开了剑鞘,不是么?你割伤了握着你的人啊。”
伽尔德看着他,瞳子里似乎有野火在熊熊燃烧
“你甘心么?我们就要死了,现在整个天下都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你的家族已经抛弃你了,翡翠骑士团也已经开除了我们的军籍,除了再一次拿起剑,我们别无选择!”
少尉看着他,瞳子里却一点光彩也没有。
像是一个认命的死人。
“你想反抗么?可你抬起头,当火炬被点燃的瞬间,整间枢密法院的坐台上都是想判死刑给你我的贵族和元老,已经没有棋可以打出去了,我们只是个走投无路的棋手。”
“不不,我的朋友,棋手在没有棋的时候,应该做什么?”伽尔德的目光探向他们脚下的坚毅石地,贪婪浮现在他的目光深处。
“合格的棋手会在打完棋牌的时候,掀翻棋桌。”少尉漂亮地笑了“我说为什么一直能闻见黑火药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枯坐了两天,这味道淡到根本闻不出来,并不是枢机卿和贵族们想用火药杀死我们,而是你想要火药去杀死他们。”
“怎么做到的?”少尉淡淡的微笑。
“是蔷薇十字团的那伙邪教徒”伽尔德小口小口喘气,气息急促“十七管塞满了黑火药的龙式爆破炸药,半年前军部演习找不到了的那箱龙式爆破炸药!现在他们被塞在了我们的脚下,它的威力可以把整间枢密法院都炸上天!”
“看来我的骑士同僚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殉道者,砂月人的亡命之徒和你做了一笔可怕的交易,蔷薇十字团已经不知不觉渗透到这座圣城的骨髓里了。”
少尉笑的温和,他的脸上不曾流露出半分表情,似乎根本不畏惧这份胆大包天的计划,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事情。
“那你要怎么确认引爆?我们现在双手双脚动弹不得,不过是囚牢中的羔羊。”
“你看,我的朋友,你看我们的正前方——”
少尉顺着他的目光,一片荒芜的黑暗中,唯有一双深紫色的曼妙双瞳悄然盛开,他看的失神,仿佛一朵妩媚的曼陀罗花在荒原上盛开,美的人心头一颤。
“蔷薇十字团的圣女?”少尉惊诧地压低了声音“她是怎么进入亚利伊勒的?圣城应当永恒地驱逐出这些邪教徒肮脏的灵魂!”
伽尔德不说话了,他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低下曾经尊贵骄傲的头颅。
少尉幽幽地叹气,口吻悲哀“和魔鬼做交易的人,都会迷失在魔鬼的诱惑中,朋友,你不该这么做。”
“那我还有出路么?我和你不一样的”伽尔德烦躁的跳着眼皮“我是贫民窟里出生的孩子,我只能拿命去赌!”
“可这样我们也活不下去。”
“你居然还想着活下去?”伽尔德意外地笑了,笑声里夹杂着嘲讽“凡举起刀剑对准雅赫维者,千年间皆只有死!我们已经是走投无路的牲畜了!可即便这样,也要挣扎,要难堪地挣扎下去!”
男人沉默了许久。
“你说的对。”他低低地说“走投无路的野兽,也有着想要活下去的,高贵如月的心脏啊。”
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这间帝国枢密法院的漫长时光里,数不清的罪犯被压扣在洪荒般的黑暗中,悠久的呼吸,咀嚼孤独的宁静。
心跳声,唯有心跳声咚咚的作响,仿佛战鼓,不甘的武士敲响了牛皮制成的战鼓。
伽尔德恢复了慵懒的口吻“不过我会等一等的,没准你家里人还想着捞你出去,不会让你陪着我一起死在这儿的。”
“...谢谢。”
“我很感谢你陪我一起去当恐怖分子的,真的。”
伽尔德认真起来,侧过头看了一眼少尉
“军部里那么多权贵家的小孩,他们都拿我当野狗看,骂我是贫民窟里妓女和砂月人的肮脏后代,总是很多人一起瞄着我打,我打不过他们,他们就踩着我的头,成群结队的殴打我...”
“伽尔德,我记得那是个雨天。”少尉的黑色瞳子里卷起一缈淡淡的雾“很多的比你高的军部孩子骑在你的身上,他们拿牛皮靴子踩你的脸,军刀的鞘砸你的身体,在你的身上吐痰,亚利伊勒的中央军校里总是有这样的事发生,我原来并没有想帮你。”
“那你为什么后来朝他们开了枪?”伽尔德问。
“因为你始终都没有闭起眼啊,你一直都躲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下,用狮子一样的吃人眼神去看着他们,那么刻骨的怨毒,令人欣喜若狂。”军装漆黑的少尉缓缓闭上眼“我以为我看见了新时代的斯巴达克斯,伽尔德。”
“那真是抱歉了。”伽尔德沙哑地笑“我做不到那么伟大的程度。”
少尉摇了摇头“不,斯巴达克斯的结局也只是一场盛大的失败,他不还是死在了砂月贵族的剑下么?哪怕率领着全天下的奴隶和贱民。”
“我只是期待着,有人能高举火把,也许是把这座圣城点了,也许是把整个世界烧了,那样我可以追随着他的背影,为他轰轰烈烈地死去,为冲破旧世界的桎梏而死,会很有意义。”
“殉道者这个词该是为你而生的,朋友。”伽尔德嘿嘿地笑了
室内的黑暗骤然被点亮的火把散去。
时隔数十个小时,被囚禁于此的军部少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光明,于此同时,也见到了早早等候在席位上的诸多看客。
伽尔德用力吞咽下一口口水。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恐怕是昨天夜里就到了。他们都是赤脚的,你看见了么?那些白袍的老人连脸都没有露出来,他们担心死人的记忆会被蔷薇十字团的炼金术师提取出来,暗杀下毒。”
少尉静静的开口,语气波澜不惊。
他静极了的瞳子扫过整座场合,环形的半敞开式坐坛包围住了他们,无异于砂月帝国时期的斗兽场,只是看台上的看客变成了教皇国的王公贵族,雅赫维的使臣。
每一个席位上都端坐着宽长白袍的老人,昂贵的柔软丝绸包裹住他们衰老的肌肤,纯银鎏金的面具遮住了他们的面孔,只有一双双鬼火闪烁的瞳孔里跃动着杀心暴起的光。
伽尔德扭头看了一样他的同僚,居然还能笑的出来“你现在的表情简直和看台上这些人一样。”
“因为我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伽尔德。”少尉无声的笑“只不过现在沦落到陪你一起被审判了。”
“那可真是太惨了。”伽尔德感慨的叹气。
木槌敲响铁垫,威严的老者声音从他们的正前方传下,咬字沉重的审判官正式开始了弹劾仪式。
“肃静!”
“受弹劾方是否有辩护帮助人一角在席?一分钟后没有人站出,自动视为舍弃权力。”
两个毫无靠山屁股光滑的军部少年面面相觑。
“好,现在请弹劾方出场,依次出示罪责名号与直接证据,证人等候发言。”
听不出年龄性别的白袍人从容的起身,咳嗽一声后,有力的进行发言:
“遵照教皇国神圣的十二铜表法,我将扯下恶魔的面纱,将神的雷霆惩戒于儹越者的颅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