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知道。”
伪装说书先生被慕容庆搅合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秦九潇也无心继续,便准备回宗门,研究研究那“血线”是怎么回事。
心神转念间,人已经飞出酒楼,消失在众人面前。
秦九潇的动作太快,芙荑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不见了,只好懊恼地压下即将脱口的呼唤,她还没感谢九潇真君的救命之恩呢,只能下次见面再道谢了。
“芙夷姑娘。”竹茹的呼唤拉回她的注意,“试炼快要开始了,姑娘还是快些赶过去为好。”
太阳亦趋亦步移向东南,清晨的冷光逐渐有了温度,距离徼玄宗约定时间不过两刻。
“啊!”芙夷这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酒楼,还未完全消失在门外,又重新探回头,笑道:“多谢各位的搭救之恩,等我进了徼玄宗,定会登门拜访!”
说罢,红色的身影便如同雀儿踩着高檐砖瓦飞走了。
竹茹望着越来越远的红点,有种莫名的预感,要是芙夷真进了宗门,他的安生日子怕是到头了。
日光斜照,山林间弥漫着岚雾,青峰氤氲于缭绕的烟波,娟娟小溪像一条线,划过岩石,落在夭然的峭壁上,打湿了秦九潇翩然飞舞的衣摆,浮游白云宛如对对蝴蝶,掠过银白的髯鬓,明眸映出摇曳的斑斑绿影。
似有若无的桃花香飘来,转过山阴处,一大片桃花林映入眼帘,天上地下皆是粉嫩的飞花红雨,千排万戟的山峰如墨画晕染,极目眺望,还能望见群山之中雨花池的一角。
今年流景台的春日景竟然是桃花。秦九潇眼底笑意浮沉,不由地加快了速度,暗暗想道,去年春日景是桂花,阿仁采了些回去酿酒,不知今年会不会酿桃花酒。
想起去年柔和爽净的桂花酒,秦九潇不由地期待起来,肚中馋虫被勾得受不了。
他正想得飘飘然,一道禁制突然压下来,让他差点从半空中跌落。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勉强落到流景台,就看见本该在宗门大殿的掌门师兄正坐在石桌前,看样子是在等他。
那道禁制自然也是苍术的手笔。
秦九潇本欲生气,可闻到熟悉的酒香,视线往石桌上一移,便看到已经揭开封布的酒坛,哪里还想得起问罪,哀嚎一声,跑过去抱起酒坛子,一张老脸小孩似地委屈起来。
“阿仁送我的完颜香啊!”秦九潇不满地瞪向苍术,“我这桃花酒还没影儿呢,你就把我这磨了半个月才磨到手的完颜香给开了。”
“敢情你和子仁师弟的四季之约就是为了让他给你酿酒?”苍术笑着打趣,翻出两个酒杯放到桌上,指尖一挑,坛子里的酒水便飞到了杯子里。
秦九潇不可置信看看他,又看看酒水,肉疼地嘴唇哆嗦,最终还是没有阻止苍术,戚戚然地放下酒坛。
“事情解决了?”苍术问道。
“你知道我在山下?”秦九潇诧异,走到他对面坐下。
“结草城出了那么大的事,城主早就通知我了,可竹茹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就猜到你在山下。”
“是慕容庆。”秦九潇举起酒杯,抿上一口。柔顺的酒水夹带着极淡的甜意滑过喉咙,像稀疏的云层遗落的微光送入口中,舒服的暖意流过四肢百骸。
完颜香是用天一门特殊栽培的灵植酿造而成,香味清新淡雅,入口绵甜,口感圆润饱满、平衡和谐,于他们的身体大有益处,更别说他现在所喝的这坛乃是天一门掌门柏子仁亲手所酿,更是极品。
秦九潇又肉疼了,嘴边的半杯酒水怎么都舍不得喝了。
“慕容庆?”苍术举杯的动作一顿,凝眉道:“他修为远不及你,从来不敢主动招惹,怎么这次竟来了结草城?”
“他是为了追杀一位叫芙荑的姑娘,但正如师兄所说,慕容庆敢来结草城,必然是不惧我们徼玄宗的,按芙荑所说,我怀疑他背后必然是有人相助。”秦九潇将酒杯放下,正色道,“这次我与他交手,发现他不但修为大涨,还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种怪物。”
他从四界空间中拿出知心,不知是不是与慕容庆的联系断裂,知心变得死气沉沉,如果不是秦九潇见识过这东西的厉害,估计会认为握住的不过一把红线。
“这东西奇怪得狠,不但能吸收灵力反哺主人,还能影响道心。”
“影响道心?”苍术错愕,“你被影响了?”
“微末。”秦九潇垂眸,不免忧心,“我都能被影响,其他人恐怕难逃此物,修道之人最忌道心不稳。”
苍术也忧心起来,隔空用灵力探入知心,没有任何异样,这反而让他的心重重地往下坠。
“没有任何人的灵力。”他沉声道。
仙门中,制作法器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借助外物融合天材地宝,另一种则是用灵力不间断地引动地火冶炼,第二种方法对制造者的要求极为苛刻,十分损耗修为,所以即便效果远好于外物,也没几人去尝试。
但这两种方法,不论哪一种,法器上都会保留部分制造者的灵力。
“也没有气。”秦九潇补充道。
气者,万物之根本。
世间万物皆拥有“气”,“气”的走向自有定位,以五行之势循环往复得以运转,修道者亦是吸收天地间的“清气”,最终提炼出最纯净的灵气存于丹田,以灵力的形式释放,身体不一,修行法门不一,所释放的灵力自然也是独一无二,这也是为何慕容庆知道他在碧春楼,因为他当时正在使用障眼法,而他也发现了慕容庆,立刻使用遮字决,隐去了灵力波动。
但有种情况例外,“气”的承载物一旦损毁,残留的“气”无法运转,时间一长,就会逸散于天地间,所以不存在“气”的物品基本上都是人为制造出的死物,其中法器和凡物的区别又是一个天一个地。
仙门中制造法器采用的是天材地宝,凝气、锁气,通过使用者的灵力运气,极品法器更是自有一套独特的运气法式,“血线”既能影响道心又能吸取灵力,身形隐秘,攻击凶猛,怎么可能是凡物?
奇哉,怪哉。
“我知此物危险,所以打算捉住慕容庆盘问,结果被他跑了。”秦九潇举起还剩半杯的酒盅一饮而尽,这会儿倒是想不起得之不易了。
“这有什么好气恼的。”苍术笑了,再次施展法术将酒给秦九潇满上,“先交给器物堂研究看看。”
徼玄宗除四大长老外还有六位堂主,掌管宗门各类事物,器物堂负责制符、炼器、种植灵植、喂养灵兽等,各峰虽然也会栽培灵植,研究符箓法器,以充盈“私库”,但每年都会按照份额上交一些,由器物堂安置和分配。
而自创了颇多符咒阵法的秦九潇,一年三百六十天,去各门派串门一百多天,带回不少好东西,简直是器物堂的心头宝。
“只能先如此了。”秦九潇心神不宁地应道,“我心有不安,总觉得这次没能捉到慕容庆,日后他必定要惹出祸事。”
秦九潇此时并不知道他会一语成谏,未来每每想起,都后悔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将慕容庆击杀。
“你也不用如此忧心。”苍术淡定地抿了口酒,挑眉问道:“你虽然未能活捉他,但必然将其重伤,可是?”
“哎呦喂。”秦九潇往后一仰,眼中笑意流转,“师兄猜得可真不错,慕容庆为了逃命,连本命法器也叫我毁了。”
“勾魂锁?”苍术笑道:“那他更是翻不起风浪,这么多年他树敌太多,此次遭受重创又没勾魂锁护体,必然是不敢轻易现身。”
“师兄说的也是,此事动静不小,又逢收徒大典,风声恐怕早已传出。”
秦九潇轻啜杯中的酒水,眼中雾气蒙蒙,不经意瞥到一旁。
桃花瓣洒落满地,有几颗竹笋露出头。
原来之后是竹林吗?他突然想。
景流台会随四季变换出不同的景色,夏末秋初一场雨消了暑气,冬季时就算天虞山绿草茵茵,也会下起雪来,好似自成一派天地,不论外界如何,它随心任意。宗门内甚至衍生出盲猜景流台四季景物的赌局,赌资仅有一文钱,不过讨个乐趣,但每到季节交换时,全宗门的人都会参加。
徼玄宗建立之前景流台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任何阵法的痕迹,无人知道由谁创造,也无人研究出其运作原理。
秦九潇连喝了三杯宛颜香,有些醉了,用手背撑着脑袋歪瘫在石桌上。
瞧见他的迷糊样,苍术毫不留情地嘲笑道:“酒量最差却偏偏最喜欢淘酒喝,子仁给了你那么多酒,你这酒量怎么就是不见涨?”
秦九潇瞥了他一眼,双眸微弯,显出年轻时的潇洒来,“酒这种东西,与茶一般,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得出趣味来。”
苍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有时候都恨不得把秦九潇打包直接扔到天一门,然后看着柏子仁板着脸再将他踢出来。
想起那副场景,苍术把自己逗乐了,连忙浅抿碧绿的酒水,不经意地问道:“辰阳可曾传信于你?”
苍术口中的“辰阳”是秦九潇最小的徒弟尹辰阳,前段日子陪天一门的小师妹云苓历练去了。
“前两天刚收到。”想起鸿雁符中的内容,秦九潇不禁笑道:“那小子说云苓突然想去景宁县的平川河看景,他陪着去了。”
他笑意加深,竟是笑出声来。
“这小子一出去,我可闲喽。”
苍术连忙趁热打铁:“试炼快要开始,你可要再收个徒弟?”
气氛骤然僵住。
秦九潇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没有说话。
久久等不到回答,苍术无奈道:“你这次还是不去?”
秦九潇依旧沉默,盯着手中的酒杯,酒杯上的花纹简单明了,一笔带过,他却看得出神。
良久,他突然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师兄知道我徒缘浅薄,何必多此一问,再说我有些醉了,这般模样去大殿,实在失礼,还是罢了。”
说罢,秦九潇调动周身灵气,准备使用通天遁地逃回洞府。
可他的算盘终究是要落空了,苍术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腕,灵力直接捣入,打断了秦九潇的施法。
一杯晶莹透亮的茶递到眼前,秦九潇盯着它,仿佛要将杯中的灵液烧穿一个洞。
秦九潇是出了名的爱酒,但总是喝不了几杯就开始醉意上头,凡物所酿的酒可以用灵气化开,但灵植所酿的酒却不容易消解,特别是完颜香这类用特殊灵植酿出的。
所以秦九潇从不贪杯,他只会微醺,不会大醉。
为了让他能够有机会尽兴,柏子仁特意去了趟杏林,从医仙们用于解酒的几种草药中提炼灵液,搭配天一门可以快速化解灵气的丹药以及三种灵茶调配出特别的解酒茶,名为化醉。
谁知道效果实在太好,连被称为仙门最烈的南柯一梦,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化掉醉意,最后被收入杏林医典,普及仙门。
毕竟不是谁都有一个修为极高、酷爱喝酒又酒量极差的挚友,柏子仁的化醉一出,不少人转而感谢秦九潇做出的“贡献”,把他气笑了。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秦九潇一把夺过化醉,恨恨道。
苍术笑的像只偷腥的猫,一边看着师弟不乐意地将化醉喝掉,一边自顾自地继续饮酒,调侃道:“我一直都有,只是我酒量不错,用不着,所以你不知道。”
秦九潇冷哼,翻了个白眼。
化醉不愧是解酒圣药,不出片刻,秦九潇就感觉醉意消解,一同消解的还有之前浅浅的抗拒。
他垂下眸子,以茶为酒,将杯中剩下的化嘴仰头饮尽,深深地叹了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收徒弟也好,不结缘,便不用断缘。”
说到这,他苦笑一声,眼中闪过浓厚的悲伤。
苍术敏锐地察觉到,漠然了片刻,突然道:“我又不是逼你。”他站起身,看向已经华发的师弟,仿佛昨日死,今日生,青竹化醇酒。
“就当是陪我,且去看看吧,有就有,无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