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活地回话——她总是那么的快活,这可爱的菲奥娜小姐!即使半年前沐浴着四次工业革命余晖的我很少玩对抗路,也对她的故事略有耳闻,不过仅仅是道听途说罢了。从前把她当作虚无缥缈的谈资时,我可以尽情取笑菲奥娜的笨拙、老气与职业赛场上几乎拿就输的坏运气,同时对她各种中式西式暴露性感的时装评头论足。但当这个青葱直爽的女孩从液晶屏背后来到我触手可及的距离,我自潮湿阴淡的四十五号楼北面宿舍放逐至瓦洛兰的荒原上时,我只会对她怀有一种淡淡的愧怍,而这种愧怍甚至超过了我想要观察少女结实的胸肌的欲望。
所以我为什么不去充当一个人道主义战士呢,我要在做大使或者议政参赞的同时拯救菲奥娜的家庭,让她不至于年纪轻轻就一身大妈似的打扮。是了,我就是这么的崇高而伟大,我欢呼喝彩,一不小心把牛肉的汁水滴到了自己的裤子上。
“你不知道,我之前在老罗斯托夫伯爵家做客的时候,曾经花了三千卢布买他们家松鸡酱汁的配方。”我兴致勃勃地信口开河,“只可惜我家的厨子既不懂俄语也不懂法语,所以到最后也没有为我烤那种独特的松鸡。”
锐雯小姐对此不作理睬——她早已习惯了我满嘴跑火车的调调,但是初出茅庐的红发假小子却不这么想:她甚至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数了。
“三千块钱!”她张开嘴巴惊叫道,“我这辈子还没有一次见过那么多钱,最多的时候是小时候过新年,爸爸让我给家里的女仆们送贺礼。我挎着的大篮子里装着几十个小包,一个小包里面有一块钱。”
我发觉我其实并不明白诺克萨斯与德玛西亚之间的货币金融学,不过还是要装出一副特别懂行的样子,以防在熟悉和陌生的女孩子们面前丢脸。于是我尝试摸摸自己的口袋,结果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金币,上面铸着花里胡哨的图案。这大概是一枚吊坠,我想,因为它上面不仅钻了孔,而且穿了绳。在记忆里我从未见过这种既不像中原王朝的制钱也不似地中海人头像金银币的玩意儿,不过既然它因为自己的重量和材质有成为currency的可能性,我自然也会把它当作一枚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指的钱币来使用。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首先要做的是将它送到锐雯小姐面前:“这是你的吗?”
银发姑娘摇摇头,她用修长清冷的手指接过我掌心的温度,在烛火下仔细地打量它。“这不是艾欧尼亚的古币,也不是比港的海妖,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不过也真奇怪,我竟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它应该是一块金币什么的,这难道不是克卡奥小姐送你的爱情纪念品?”
我拽住那长长的吊绳,让它从热气腾腾的汤盆边掠过,回到我的手心。“我在诺克萨斯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上面的图案,这是什么花纹,看样子像是蔷薇科的植物,哦,还有个带着王冠的骷髅,这倒是很有点冢中枯骨的意思。”我把它像翻螃蟹一样翻过面来,四个金光熠熠的小字映入我的眼帘。
“受命于天,怎么没有下一句。”于是我确信地断定这其实是一枚印章,一枚阳文正楷的印章。天哪,大概只有建国之后的公章才会这么没有情调地连隶篆都不使用。这大概并没有什么收藏价值了,因为即使是我少时习书所用的、在旅游景点花了三十块钱刻的印章,也是金石所出的大篆,楷体印章属实不怎么入流。于是我把它像过眼云烟一样丢进口袋的最底下,和街边买的炒栗子混在一起。
我喝了一大口热小鱼汤,发觉这里面放的醋比山西人往面条里加的都多。但锐雯小姐却是津津有味地用细柄调羹啜饮着,脸上的表情幸福得好像吃了一斤蜂蜜,她眼角的余光氤氲着不知何时的回忆,我决定不打扰女孩的清净,便转头将目光洒向另一侧的盖伦·冕卫先生。碰巧的是,他正咧着一张非常阳光端正的大嘴惊异地看我,我冲他挑挑眉毛。
“您怎么会知道这句祷词的呢?”他抚摸着自己低矮粗硬的小寸头。
“哪一句祷词。”
“就是那句‘受命于天’。”谢天谢地,他终于停止了像只树懒一样揉搓自己的头发,这是刚刚从冰天雪地的弗雷尔卓德前线回到阳光灿烂的南国之后的后遗症么?不过说真的,我并不多么了解人类头发长度与所居地区纬度的关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越冷的地方人们越容易留起长发保暖;也许天冷的时候洗刷不便,长发还容易生虱子呢——这就是布隆留一个漂亮的大光头的好处了。所以为什么这是一句祷词呢?这分明是穷酸楚人李斯突如其来地成为了暴发户之后,为了讨好自己老板而硬造的玺文。不过我并不愿为他们即时科普这些旧纸堆里的故事,只好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了。
满脸雀斑的女招待敬畏地为我们送上餐后甜点,在她的眼中能与德玛西亚人攀谈的我和银发姑娘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我们对话的第一句就是互相的诅咒,然后大个子的盖伦便要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套丢在我脸上。这真是可爱至极的想法,我为自己的幻想感到快活,于是低声向锐雯讨了两块银钱送给这风风火火的女孩子。她忙不迭地向我鞠躬道谢,我告诉她不用谢我,应该感谢的是旁边这位美丽的白发女士。于是女招待用饱含温柔与同情的眼神使劲望了望我,仿佛要一辈子记住这个惧内的男人似的。
“您可真是位慷慨的绅士,”菲奥娜用勺子搅拌着杯中鞋油似的咖啡,“不知道您是否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还请您先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请求,劳伦特先生。”
“哦,”小姑娘展示出小把戏成功之后狡黠而俏丽的浅笑,“我从七岁开始练剑,到现在已经九年了。您现在是整个瓦洛兰最有名的新秀剑士,”狂热的骄傲与热爱浮上她的脸颊,“所以我想要与您比一场剑,就像古时候那些结着深厚情谊的伟大骑士们那样,他们总是为了自己的每一条准则穿上短衣决斗,然后相互拥抱,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