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步地走进,在看见沈之恒的一刹那,沈之恒手里握着的那本熟悉的册子也一同跌入眼帘。
即使她早已有了预料,但心跳还是滞了一下,憋得她难受。
不过,也仅仅只是那一下。
之后,便是释然地长舒了口气。
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罪奴见过王爷。”她走至跟前,直接跪了下来。没废话,没绕弯,开门见山,让一旁的王珂都诧异了一下。
“何出此言。”
房间很静,静到似乎可以听到他们的三人的呼吸声。沈之恒垂眸望着手中紧握的册子好一会儿,才开了这么句口。
“王爷不都已经调查出来了吗?”月华顿了顿,像是陈述一个跟她无关的事情,“罪奴是陛下的人。”
“为什么。”
“陛下用奴才的家人做威胁。”
月华话落,沈之恒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那双眸子里掺杂了很多他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现在在哪儿?”
“死了。”
“不过多亏王爷,今日知道他们安葬在何处了。”月华从袖中拿出觉予给她的纸条,递给了王珂示意他交到沈之恒手中。
她其实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着很久了。今日若是没有沈之恒的默许,她走不出王府。
从刚开始燕儿冒冒失失,冲撞了沈之恒开始,她就知道沈之恒开始对她有怀疑的苗头了。再到后来,她察觉得到有人在查她,她便让燕儿停止了一切非必要行动,没被查出什么。但她有意无意试探过沈之恒的态度,那面信任的镜子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所以,沈佑义给她下的最后那个任务,她不得已做出行动后,也理所应当地引来了怀疑和监控,让那裂痕更深了些。
她算了很多,试图不让那面镜子碎裂,但最终还是因阿黑被抓,彻底破碎,碎得满地都是。
“王爷,奴想请求您最后一件事。”
“奴死后,能否放过燕儿,让燕儿将奴带走,与家人合葬。”
“奴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也会保证燕儿此生不回京城,不再做糊涂错事。”
月华的这几句话讲完,房间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比方才那次还要久。
沈之恒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根本没抬眸看她,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手里的纸条,盯了很久。直至王珂在他耳边低声提示,他才从中收回了目光。
“去查。”
“是。”王珂接过递来纸条,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不放心地快步出了房间。
“多谢王爷大恩。”月华知晓沈之恒这是默许了自己的请求,于是弯下脊背磕了个响头。
沈之恒听着这碰撞在地的响声,还是没有投去目光,只是隐隐地咬了咬牙关。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柔月楼的事,是为什么?”
“陛下原本是疑心慕侧妃的身份,于是便召奴入宫,问慕侧妃的信息。所幸,陛下只是怀疑与步家有关,后来又经过打探来的消息,最终觉得慕侧妃只是坤州慕家女。”
“然后陛下就让奴做一件事,让王爷您务必娶得是货真价实的慕侧妃,不能发生狸猫换太子的事。”
“奴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也只能照做。知道您一心想送慕侧妃离开京城这番是非之地,所以奴只能用些不得已的手段。”
月华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其中一位见证者,所以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知道的,也是理解沈之恒之前的作为的。要让沈之恒决定转变,就必须要搞出来这么一件事,让沈之恒切身经历一番。
只靠说教,往往不能戳到最实处。
“只要送进柔月楼里,不管是什么情况,奴猜大概率您应该都不会再送慕侧妃走了。”月华并没有将推测的那些情况一一道来。因为她觉得,那些太残忍的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她也是您看着长大的!而且您也是女子,怎么能……”沈之恒压在心底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月华,攥拳的手都有些颤抖。
这个世道,清白对于女子尤为重要。即使这女子是个受害者,也不可避免会受到无尽的鄙夷、唾弃与伤害。他不敢想,如果当时他慢了一步,慕青时因此失了清白该怎么办……
她明明已经过得很苦了,这有机会重新开始后,却因为他人的计谋,再次坠入深渊。
他不敢想,也不能接受。
“如果奴是孑然一身,奴绝不会这么做。”月华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动容,眨眼间的功夫便消失了。
她确实算得上是见证慕青时成长历程的其中一位。
那个时候,沈之恒总是会带着慕青时来王府,甚至后来直接给归置出了一个院子,让慕青时可以自己随意出入王府。
她很喜欢这个灿烂如阳光的女孩,后来更是将缺失在自己女儿丹丹身上的爱与寄托全都给了女孩。
只是…人的这碗水永远是端不平的。
面对抉择的时候,她的首选只会是女儿丹丹。
“……你就是再没有办法,也千不该万不该用她的清白来做棋!”
月华的回答,无疑是让沈之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泄力,甚至又结结实实地打回了自己身上。
“这个办法是效率最高的。至于慕侧妃,奴只能试着尽力保全。”月华垂了垂眸子,最后下定决心还是将那些残忍的话说了出来,“运气好的话,慕侧妃清白未失,王爷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做出了改变。亦或是…慕侧妃因此与王爷有了肌肤之实,那自然而然是要入王府的。而运气不好的话…慕侧妃失了清白,那个时候没有人家会娶一个这样的女子,除了王爷。”
“啪!”随着月华的话音落下,桌上的茶杯被沈之恒大力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破碎却又锋利的瓷片,彻底割裂了二人之间仅剩的那一点情分。
“就这么笃定,经此本王会改变主意?”
“算不上笃定,七八分吧。”月华似是一点都没有被惊到,淡然地扫了一眼满地的碎片后继续道,“很多道理其实王爷都明白,根本不需要奴来开导,王爷只是需要被推一步。”
总有些事情,是要靠那一股子冲动才能果断地做下去。一旦理智又占据上风,人又会变得优柔寡断。
“本王若是没改变呢?”
“那就是奴失策了,奴认。”
沈之恒看着她那依旧淡然如水的神态,心里的那股火更是烧得旺盛。他敛目不再看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直至强压下来,才问出了另一个想问的问题。
“那府上的那场火灾,又是为什么?”
月华闻言,眼眸里出现了罕见的波澜。但很快,那份波澜随之消散,又回归了以往的平静。
“…曲柳她知道了奴的身份,留不得。”
“本来想着当场除了她,但没想到还有别人听到了。那人确定不了是谁,没有办法,就只能一场大火除了当天在场的所有人。”月华顿了顿,开始交代当时的细节,“奴当时击晕了曲柳,将她关在了她自己的屋子里,随后又让人在外面锁了院子,放了火。”
“为了不让您查出来是奴做的,奴还特意随便找了封以前陛下下达命令的密信,放在火里烧毁,只留下不带文字的一角。让您误以为,这场火灾是出自陛下的手笔。这样,您深知无法与陛下抗衡,也就不会再往下查与追究了。”
沈之恒听完这番讲述,错愕了一下。
当时确实是因那废墟中的密信残角而认定是沈佑义所为,毕竟那材质是御用纸章。他并没有料到,这是一出狐假虎威。
“她其实很不聪明。奴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告到王爷那里,反而是来说服奴主动坦白从宽,重新再来。”月华自嘲地勾了勾唇,自顾自地说着,“奴只能是一条路走到黑,没得选。”
沈之恒没搭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可悲可恨的人,听着她阐述着自己不公的人生。他的情绪也就在末了的一瞬间,归于了平静。
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很多话已经没有说的意义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对的道,也有自己要走的道。”
他没有如自己预想般,愤恨不已地下了最终通牒后拂袖离开。他就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留下这么一句后便抬步离开了。
“…奴恭送王爷。”月华见状,也是短暂地惊异了一下。她没预料到,沈之恒最后会是这番反应。
但也没预料到,第二日王珂除了带来家人的消息外,还告诉了她一些残忍的真相。
“月华姑姑,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应该说的,要不然我会替王爷不值。”
“您知道先帝为什么庇佑您的家人吗?”
“不是因为您照料王爷妥帖,是因为这是王爷进宫向先帝要来的。但王爷怕您觉得亏欠过多,这才让先帝如此说的。”
“后来王爷派人去打点,也是以皇家的名义。”
“月华姑姑,您这么聪明,怎么就没想过这府上办事妥帖周到的人很多,先帝怎么会独独给您一人赏赐呢?”
月华麻木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之色。她原本是站着的,但在听完这段话后,支着一旁的桌子,无力地坐了下来。
“后来先帝身体不好后,是王爷特意派人去保护的。要不然您以为,您怎么会那么轻易地送他们出城?”王珂见她的模样,并没有停嘴的打算,继续一句句说道。
“只不过没想到,他们又折返回来了。”
“新旧势力更替,局势波谲云诡,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回来。”
“……他们是因为我。”月华悲痛地喃喃着,脊背也跟着弯了下来,“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跟他们说我出事了,他们才回来的。回来之后,他们就被抓了…”
“陛下用他们威胁我为其做事,也不允许我同王爷说出实情。所以,我当时只能跟王爷说,他们平安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
“……”王珂看着她的模样,本来预备说出口的锐利之言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月华姑姑,您应该知道的,王爷最重情义。这些年,我们做下属的,无一不念及王爷的恩情。但您却用这份情谊,狠狠地伤了王爷。”
“是我…是我错得彻彻底底……”
王珂瞧她后悔不已的神情,没言语。他本想着就此转身离开,不料却被月华叫住。
“火灾的事…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月华本以为,火灾的事做的天衣无缝,会一辈子都埋于尘埃之下。毕竟,曲柳以及她怀疑的所有对象都在那场大火中死去了。
“那个阿黑,就是府上的那个张铮,也是听到您和曲柳姑姑对话的那个人。”
“原来…他没死……”
“嗯。若不是查柔月楼的事情,不知道阿黑,王爷也许一辈子不会知道这件事。”王珂顿了顿,将本想脱口而出的发泄情绪的话咽了回去。
他如今真的觉得,沈之恒教他的那句很对。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一路走来,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失去意义的话没必要费心力与情绪去说了,失去意义的事也不必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