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们来了。”何立看见妻子的父母走了过来,便走上前去招呼,他紧绷的嘴角也难得挤出一丝笑容。在场的人,他们对着这一口棺材、一桌灵堂,总是无法以合适的表情与行为应付。过路的人,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眉间又透着新奇;跪倒在地的人,一些面无表情、一些则把脸埋得很深。就好像有两面镜子始终照在他们身前,一面映着站立的人,一面拽着匍匐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即使是受伤最深的人也会因客人的到来露出缓和的笑,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的心情,只是远来的客人就挡在了镜子前,让他们停止从镜子里把脸挤得变形。镜中坚实的背脊如同温水粘湿的手帕,耐心地擦去了他们脸上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往后,客人陆陆续续来,给上份子钱,坐到饭桌上。中午没有似婚礼时主持人对夫妻的助词、没有热烈的鼓掌,有的只是丧乐一直响,人们吃饭时也一刻不停。有的小孩儿快乐地笑着,他们望着杯子里的可乐和桌上丰盛的菜肴,在筷子发到桌上之前,便已经吃了起来。他们的家长常常会因此露出厌烦的表情,让他们等到人都坐齐。一旁坐着的人则漫不经心地笑着,让孩子别管太多。这些尚未体味气氛的人当然不会有太多想法,他们专注于想象可乐的味道,当它在嘴里蔓延开时,便露出快乐的表情。只是在这克制与鼓动的说辞中,他们也就慢慢学会了如何对待一个死者的宴席,或是这样揣着多么的难过,或是表现得六神无主、焦虑着份子钱为其生活增添了额外的开支。
随后宴席散去,无聊的男人们在太阳底下打牌、或是在屋里打牌,扇叶高过小孩头顶的大铁扇往他们身上吹着风;女人们回到家中忙于家务、或走到街上找处地方唠嗑。只有送行的人才知道棺材什么时候被抬起、他们需要走多远的路。
街上没有留下一处安置坟墓的土地,何立他们将把母亲安置到湾里去,那是她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人常把一些山里称做“湾”,尽管这里没有什么叫得出名字的河流、沿路也只是一块块水田。但从街上到达湾里确实需走过许许多多个“弯”,这条主街上某个偏僻的小巷分出去的小道,蜿蜒几里路方才触碰它的尽头。只有经验丰富的司机才敢于把四个轮子的车开进去,因为它的水泥路不比一个车身宽出多少,超出水泥路的两边,有的是稍低一点的土,有的则是崖壁。当两辆四轮的车子碰面时,它们就不得不在缓慢地推让中,找到足够宽敞的一处。也因此,当一口由四个人抬着的棺材行进在这条路上时,迎面而来的车辆总会缓缓退后,不自觉地踩进了土里。扛棺材的人、随行的人,他们就在这条路上停了又走、走了又停,等到棺材放进土里,太阳也就烧成了红色、照红了人们的脸。从这个坟头往上望去,能一眼看见何立父亲的碑牌,以及牌前燃到半截便熄了火星的檀香。
天也不早,一行人不得不匆忙赶着回去。回去的路上究竟有无言语、丧乐或者锣鼓是否在想,没有人记得。何立只记得简城清和他的父亲来了,他们表现得同其他随行的人别无二致,甚至是更为悲痛,但这也无关紧要,何立的妻子或许已开始招待客人就座,但这也无关
紧要。他只觉得自己太过疲倦,等到今晚结束,或许还未等到多剩的饭菜与脏乱的房间被收拾、他就已经躺在僵硬的床板上,没头没脑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