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凡心照不宣地跟着坏笑。
心里总归替逍遥感到高兴,正如姜天清所说,江湖豪杰可不比这个小镇村夫。
记得辕逍遥一家最开始是住在东村的。
先皇驾崩时,朝廷动荡不安,辕逍遥他爹也在这股洪流里,深陷其中。朝局稳定后,朝廷发布了四海通告文书,说他爹是反贼,通敌叛国,十恶不赦。已被正法,斩首示众。当时正值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亲族才未被其株连。
虽然娘俩保住了命,但背负着这样的罪名,辕逍遥娘俩在东村的日子,举步维艰。闲言碎语,诋毁谩骂,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言语,每天都要听上无数遍。
辕逍遥他爹被斩首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没了精气神,身体说垮就垮,从此一病不起,卧榻在床。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家里的所有胆子都落在了那么点大的孩子身上。踩在凳子上烧火做饭,漫山遍野的采药熬药,学着大人的模样下地干活,为了家里生计跑腿挣钱。
辕逍遥常常对夏凡说,那几年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受了什么样的欺负,看过怎么样的白眼。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还要活下去,只是因为他娘还在家里吧。
夏凡好几次都看到这个稚童背着和自己一般大小的竹背篓采药回来路过廊桥时,独自坐在桥头上发呆,眼睛里没有朝气没有光泽。也许家里有卧病在床的娘亲在,身体上的劳苦对于他来说咬着牙尚能够忍受,但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可畏人言,村民们的疏远嫌弃,同龄孩童的打骂为难,才是扎在他心门的那把致命刀。
尚还不会写生死二字的稚童,却将生死看得很淡!
有一年入冬下大雪,可能不大点的孩子觉得实在熬不过去了吧,用辛辛苦苦存下的几个铜钱,去镇上的裁缝店里求着店家做了两套黑色的衣服,一大一小。
后来还是学塾里那位教书的先生,在西村里买下一木屋,让辕逍遥娘俩搬了过去,帮衬着才熬过了那个下大雪的冬天。
往后的日子,孤儿寡母的娘俩好过了一点,但也仅仅只是稍微好了一点而已。
回到小镇上与姜天清分别后,夏凡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看见一位骨瘦如柴,干枯褶皱的老人静坐门前。缩着头,放慢了脚步。
老人听到动静后,看了过来,见他这般模样。开口说道:“男子汉喝点烈酒没什么,又不是喝了马尿丢人的事,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夏凡悻悻道:“怕被阿公责备嘛。”
阿公站起身来,对着他招招手,又道:“八尺男子汉,就该喝烈酒降烈马挽大弓,阿公何以责备啊?”
“嘿嘿,阿公这么晚没睡,是在等我吧。”
“是咯,这么晚没回来,心里总归是有些担忧的。”
“我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好担忧的。”
“再怎么大,也是孙儿啊。”
“嘿嘿......”夏凡心里头暖洋洋的,很舒服。
阿公搀扶着夏凡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问道:“今天都去哪里了?”
夏凡回道:“逍遥回来了,去西村看看他,中午的时候帮他爹娘垒了垒坟。”
阿公点点头:“嗯?垒坟,不得看个好日子啊,冒冒失失的就这样垒了?”
“啊,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姜天清说不用,说尽孝在于心,哪来的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我们觉得他说得对,就垒了。”
阿公听了这话,点点头“嗯,这话说得不错。”
“那孩子出去得有好几年了吧,变化大不大?”
夏凡回道:“变化挺大的,比以前精神多了,眼里也有了光。”
“那就好,那就好啊!”
“去睡吧。”
夏凡欲言又止。
阿公看他这般模样,问道:“还有什么要和阿公说说的吗?”
夏凡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阿公元宵的时候,可以带孙儿一起去祭祖点灯吗?孙儿想去!”
“不行!”阿公回绝得很是干脆。
“为什么啊?”
“去睡觉。”
“阿公......”
“去睡觉。”
夏凡缩了缩脖子,他知道自己要是继续说下去,阿公保不准要发火了。
“哦,阿公也早些休息。”
应了一声后,俯身揉了揉脚边蹭来蹭去的大黄狗,便上了阁楼,乖乖回房睡觉。
后半夜。
酒劲全然上头的夏凡,雷打不醒。
阿公佝偻着身子,缓步走到床前坐下。
安安静静的看着熟睡中的年轻人,叹息声此起彼伏,脸色复杂。
“小时候觉得你一个孩子应该经历的是童真、无邪、快乐。长大一点了又觉得,年轻韶华,少年郎心里装的本就应该是清风明月,自由自在,满心美好。什么家仇国恨这样的担子太过沉重,不应该扛在年轻人的肩头上。”
“夏凡呐,阿公尽力了,阿公何尝不想看你就这样无忧无虑的长大,在这里结下良缘,生个大胖小子,平平凡凡的度过一生啊!但你我都是棋局中人,不论阿公如何努力,始终无法让你彻底摆脱身份,远离江湖险恶,争权夺利。只是以后的路,你要怎么去走啊,又会经历怎样的苦楚啊!”
老人抬起头来,透过木窗看去学塾,脸上有些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