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有恶魔。
约斐尔捂着肚子,勉强跟在鬃豨后面,裸露的河滩上躺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此刻正对他磨损严重的鞋子露出险恶的笑。
“别跟我说你已经走不动了,我们才刚休息过。”
鬃豨的鞍座上,艾洛蒂正舒舒服服地靠坐着,她侧着脸,举着一本《万在法之基础理论》。
“上次休息已经是半天前了,大小姐。”
约斐尔握紧手杖,继续说:“跟您禀报一下,您打瞌睡的时候,我们翻过了梨丘,又穿过了北果园,还在兰溪饮马,足足走了有十几里。您可是睡得很香呢。”
艾洛蒂把书扣在胸口,瞥了约斐尔一眼。
“你自己没拴好骡子,害我们丢了那么多东西,走路也活该。难不成我还得把坐骑让给你?”
“那还是别,不然明年都到不了。”
她愤愤然,转过头,露出了正脸,儿时的苦热病在她右边面颊上留下了恐怖的瘢痕,看起来如同岩浆流过碎裂的大地。
约斐尔瞟了一眼,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艾洛蒂更加不快,抱起胳膊,盯着自己的鼻子,似乎在酝酿着损人的恶言。
约斐尔仓皇抢先:“不是我想偷懒,是我……肚子不舒服,你知道的,我每次肚子不舒服都没好事——”
艾洛蒂来了精神,坐起身喊道:“你还敢提?我当时准备了那么久的初等嬗魂仪式,被你给搅和了,你一句肚子不舒服,真以为能蒙混过关啊?”
她怨恼地指点着,嘴里数落个不停。
“我早晚要跟你算账的,等着瞧吧。我这么倒霉,干什么都不顺利,就是因为碰上了你,把我害成这样。你只会把事情搞砸,我真不该把你带出来,你母亲不想管你,把你丢在这,实在是有道理的。”
一通说完,心满意足,重新躺下去,举起那部书瞪着看。
她不该提我母亲的,约斐尔想道。
“那一页上面的字可真多啊。”约斐尔呵呵笑着,不甘示弱,“想必是什么高级法术吧?你练成了可要领我去杀几只恶魔哟。”
他知道那是一本魔法入门书,大半本在讲理论,实操指导也就几个小戏法,换在珀伦塔那样的大城市,十岁小孩都早学过了,可艾洛蒂愣是翻了三四周都没什么领悟。
约斐尔偷偷抬起眼看,艾洛蒂却没有反应,仍旧举着书,表情哀怨,眼睛直勾勾的,眨也不眨,动也不动。
不对劲,怎么没反应?她不是最恨别人说她没有魔法天赋吗?
约斐尔有些发毛了。他看向前方,裴图斯几人的身影在远处。
这一带是平地,比较开阔,骑士们不愿跟他们在后面慢悠悠地晃,领先着大概半里,不过如果到了休息的地方,骑士们会等他们。
下次会合的时候,得跟裴图斯说,不能再隔这么远了,再往前走就是有恶魔侵扰的地带了,要是有什么事情,约斐尔可护不了领主大人宝贝女儿的周全。
收回远望的目光后,约斐尔突然发现,艾洛蒂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约斐尔头顶,惊了他一跳。
大小姐脸上带着笑容,神情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和蔼。
约斐尔被镇住了,实在害怕看她毁容的那半边面颊,却又忍不住偷瞄。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丑陋的凸起褶皱的衬托,她完好的一边面颊显得红润光滑,眼睛也是清澈动人。
也许她本该是很漂亮的。
“你刚刚说的挺对的。我对于魔法实在没什么天赋,像你母亲那样的大法师,也许我这辈子也做不到她的十分之一。”她露出苦涩的笑。
“但是你不一样,你继承了你母亲的才华,不是吗?你未来会有出息的。把你扣在芳黛家的领地上打杂实在是屈才。”
约斐尔察觉到她语气中的怪异:“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不如这次之后,我跟父亲请示一下,把你送去黑岩岛学法术吧?那里可是出过不少大法师呢,而且,我母亲在帝国奥法联盟里有不少朋友呢,总之是有办法安排你过去的。”
黑岩岛,臭名昭著的奥术魔法学院,因其严苛的规矩和准军事化的训练强度而饱受争议,但这座学校有明确的定位,那就是为恶魔战争培养前线法师预备役,所以受到帝国的关注和支持。
艾洛蒂这是想送我上前线,约斐尔思忖着。
“谢您好意啦,大小姐。只是我这体质,怕是第一轮筛选就被刷下来了。而且我基础太差,别看我能耍几个有点难度的法术,一遇到考试就要露馅的。”
约斐尔故作轻松,装作听不出艾洛蒂言语里的刺。
“这些都不成问题,别担心,我母亲可是芳黛伯爵夫人,这点事还搞不定吗?而且,等到了那儿,也不会有人让你受委屈的,准会好好照顾你。”
毫不怀疑。特别照顾是一定的。
约斐尔的腹部疼痛加剧,使他没法再从容应对。
“想看我死的话,明天就派我去恶魔巢穴探险呗,我听你安排。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把我送去黑岩岛也不一定上前线,恶魔的主力已经被打退到博尔格山往东去了,那边是大片的焦土荒原,学徒根本没机会去。战事进展让你失望了吧。”
艾洛蒂陷入沉默,她呼出的空气颤抖着凝固,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引爆。
终于,艾洛蒂不再抑制,或是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爆发出来。
“我是好心为你着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大恶意,我说了气话,你也呛回来了,那就扯平了,你却揪着不放,一定要我低声下气向你道歉才好吗?”
“我知道你觉得伺候我委屈你了,那我就想办法让你去大展宏图,不耽误你的前程,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你满意?不是我想看你死,是你不想让我活才对!”
她把话丢给他,闷起头,憋出几声呜咽。
不管她是有意小题大做,还是真的被伤到了,约斐尔都实在不想再忍受,他实在是厌烦到了极点。
这不是今天临时起意,他讨厌别人把他母亲挂在嘴边,艾洛蒂却总是爱拿出来说事,搞得好像比约斐尔都要亲近他母亲。
而且这一次,在芳黛家待的这些日子也的确算不上体面。虽说他父母跟芳黛伯爵夫妇交情很深,他也从小就在他们家领地上长大,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无限容忍歧视与奚落。
艾洛蒂曾经算得上是友善可爱,但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不知为何,她变得刻薄又小气,没人能猜透她到底想要什么,或是搞明白她拐弯抹角的言外之意。
最近半年时间,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几次把他逼到要愤然离去的地步,如果不是芳黛伯爵夫人一定不肯放人,现在他可能已经在珀伦塔,跟父亲在一起了。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腹部的伤口。
父亲从来没有跟他讲过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但自从记事起它就存在了。
那伤口从未愈合,样貌也是奇异骇人,总是过段时间就发作,疼起来没个完,牵动着全身又麻又酸,晚上睡觉总是被惊醒,幻觉和梦境分不清楚。白天在一愣神间就过去,黑夜却死耗着不肯结束。说话的时候词语在嘴边就是出不去,出去了自己又听不懂,别人回话也是咕嘟咕嘟,如坠水中听不真切。晚上梦游跑到马厩,第二天把喂马的仆人吓坏,跟伯爵告状,说他中邪着魔,要请巫师做法了。
约斐尔当然不像仆人们那样迷信,但他的确发现,每次伤口发作,紧接着都有坏事发生。
这一次不知又会遭什么罪。
约斐尔好想见到父亲,他知道父亲一定会安慰他,鼓励他,带着他去各地旅行,给他讲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还会教他法术,虽说他总是出差错。
但他又害怕事实真如艾洛蒂所说。父亲没有跟他说明白为何要分开,父亲只是要他待在这里,而上次从珀伦塔来信已经是九周前了,他好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他好怕被遗弃至此,今后将成为孤儿。
现在跟艾洛蒂关系搞得这么僵,今后如果芳黛家真的容不下他,他又能去哪儿呢?说归说,若真的让他只身一人去珀伦塔,他还是要发怵的。
眼看前面逐渐现出房舍的轮廓,约斐尔终于舒一口气,脚下也有了几分气力。
鬃豨之上,艾洛蒂背对着他,望着远处,也许发泄过后,她也冷静了一些,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身影像一朵小花般脆弱。
约斐尔开始后悔,也许有时候服个软也没什么。
艾洛蒂也是可怜之人,生理缺陷让她只能窝在家里,贵族社交自是没戏,学校也不愿去,请到家里的老师又不尽心教她,倒是让约斐尔偷师了。
芳黛伯爵下肢残疾,总是在书房里不见人,伯爵夫人既要管理领地事务,又要应付帝国指示,对艾洛蒂也难上心。
战火虽未波及巴尔蒂半岛,但战争税可没少缴,这几个月家仆遣散了不少,部队也被征召,偏偏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伙恶魔,侵扰不断,压力不可谓不大。
约斐尔想到,自己来之前,艾洛蒂身边可能连一个能说话拌嘴的都没有,也就怪不得她脾性会变得如此古怪蛮横了。
高头大马颠着步子赶过来,裴图斯出声问候,艾洛蒂草草应答。
待到近前,裴图斯停住马,回转马头,说道:
“芳黛小姐,您受累了。前面就是红滩路贸易站,集市里聚集着一些村民和商队,一队效忠伯爵夫人的佣兵正在收集给养。今天赶了不少路,我看,不如就暂且歇息吧,明日也许能跟佣兵们一起上路,以作照应。我听闻附近发生了一场恶战,有人丧命,前方路途还是要小心。”
艾洛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倒是看了约斐尔一眼,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约斐尔不想让骑士空等,开口说道:“芳黛小姐确实累了,我看不如就早点安排下榻吧。爵士您也受累了。”
裴图斯点点头,又向艾洛蒂知会一声,转身拍马去了。
“你听到了吗?有人死了。”艾洛蒂看着前方,鬃豨重新迈开沉重而稳健的步伐。
“也许是村里的流氓打架吧。”约斐尔只能安慰道。
“他说是恶战,流氓打架也叫恶战吗?”
“巴尔蒂半岛民风剽悍,恶战什么的,早打习惯了。”
“你害怕恶魔吗?”艾洛蒂并不买账。
“恶魔嘛,上次见到恶魔,它们被我母亲杀得溃不成军。”约斐尔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