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宫熙贤都了解,甚至参与其中,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却有种别样的陌生感,仿佛她真正变成一个旁观者。但哪怕作为旁观者,读到这里也已经了解,院长正在反向运用欲盖弥彰,不仅表明学院的态度,还能凸显他对这种为一己之私裹挟公义之行径的鄙夷。然而她却有些疑惑,这种谁都看得出来的策略不就让他的迂回形同虚设了么?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郎东裹挟公义,实则为己谋利,即便学院心知肚明也无法和普通网友一样据理力争,而若有人此刻批判学院包庇偏心,院长就可以拿出这封信以证’清白’,所以院长此举不过是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他老人家用心了。”
解释之后林远反倒没了刚才的开心,宫熙贤知道他仍旧自责于给大家带来麻烦,而同时肯定也恶心透了这一切。
宫熙贤抱住林远,亲昵地蹭了蹭鼻头,轻得像羽毛,好像拂尘,又好像抚慰。这同样安抚了她自己的心,她的语言透着少见的温柔:“你知道么,我读大学时才开始学着做饭,牛排要煎多久才熟到自己的口味都不清楚,可是多煎几次也就摸到规律了。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意识和能力也一样,一开始大家都是一团模糊的泥巴,慢慢雕塑才会成型。你不如把恶劣当作这个过程中的成长催化剂,否则多几次糟糕的遭遇,人就变得消极的话,岂不是就让恶劣得了逞。我可不觉得,像是’温暖治愈都是阅读来的,和现实生活中的人接触反而尽是折磨和伤害’之类的觉悟有多么发人深省。”
林远将她抱到身上,更紧地相拥,两颗心脏同频共振,热量从此没了压强差。
他的声音闷闷的,宫熙贤将他捧出来:“你说并不会什么?”
她很温暖,他并不会消极。
不幸的是,爱人间的抚慰可以驱逐彼此的寒冷,却无法说服裴誉。宫熙贤无疑是适者生存的强者,接受得来温和改良,相形之下,裴誉显然就是重度强迫症患者,只能做个激进的革命派,正如院长在倡议信最后一部分所言。
“可他不服。
事实上,不服贯穿了也终将贯穿裴誉的一生。可能有人会说他恃才傲物,但我更认为正好相反,是不服造就了裴誉。我是名老师,没有多么称职,但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说教的机会。抛开本次事件不提,这一点正是裴誉给他的学生、给你们、给我们的最大的启发。扪心自问,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次妥协?我们又是否为之后悔过?这个世界真的不缺迁就和凑合,缺的是坚守自我。
于是,这似乎让本次投票有了更值得期待的地方——究竟我们能不能贡献他的第一次妥协。即便就我本人而言,我并不希望做一名驯服同事和学生的院长,但有人和建筑学院要公平,我愿意破一次例。”
如果说林远的朋友各个表达力满分,那么整个建筑学院丝毫不逊色的就是阅读能力。院长大人认清内核之后的一番努力没有白费,结果如他所愿,触底反弹。
投票很快结束,当场唱票,结果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美术学院并没有因此改变初衷。
事实上,它看起来极力想要置身事外,远离风波,早在裴誉和贾建学被调查的第一时间,便发出公告,废除原定计划,将第三、四位设计所递补上来。
宫熙贤是在公告发布的前一天晚上接到的电话,电话里褚臧院长遗憾的声音不带一丝说服人时的夸张作假,毕竟说起来他本人和裴誉的交情要深得多,然而宫熙贤却认为他并没有为这份交情付出足够的努力,就像他说:“熙贤,这是学院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希望你能体谅我们。”
“褚爷爷,为什么需要我的体谅?”
”我知道宫氏的首选一直都是裴誉。”
宫熙贤适时沉默,然后才问:“难道不是学院的首选吗?”
不等褚臧回答,宫熙贤继续说道:“虽然只会花不到两年时间,但您知道,这是一项功在千秋的工程。原本上面会刻上青州大学、美术学院、宫怀山、裴誉这些会在历史里留下痕迹的名字,而现在却功败垂成。所以如果褚爷爷不觉得可惜的话,我应该也不会为此感到遗憾。”
褚臧眼中的宫熙贤从来都是温和的,哪怕他完全体会得到她的不满的此时此刻。面对宫熙贤的平静,他不禁想起刚刚结束的那通电话里宫怀山给他的提醒:“老褚,别太早放心。我说决定权不在我,并不意味着你今晚已经完成任务,你要知道,我孙女可不是什么优雅的长颈鹿,她远不是你们看起来的那么善解人意。当初她能让这个项目花落美术学院,现在就也能让它半途而废。”
“不是,难道还有比青州大学,您的母校,更合适的选址?”褚臧清晰地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的慌乱,以至于手里的底牌就那么脱口而出。然而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他只希望宫怀山并不介意他们傲慢的小心思。
在商言商多年的宫怀山听起来确实不介意,但给出的回答无疑更让他心有余悸:“不瞒你说,她已经有所图谋。前天回家吃饭,她和我说,要是当初不那么着急就好了,爷爷的家乡古韵古香,岂不是更贴合宫氏的风格,成本也会更低,而且没有受制于人的后顾之忧。对了,说到受制于人,她还顺嘴提了裴誉的事,和你刚刚的用语可不太一样。她说裴誉是她见过的最像我的人,同样蔑视庸俗,同样桀骜不驯。”
一句话就让宫怀山产生惺惺相惜感,哪里只是有所图谋,大概都已经深思熟虑过。宫熙贤想保裴誉之心显而易见,但美术学院一心图清净,他也无可奈何,少不得到时候拿合同来压一压她的心思。但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于是只说:“别说,裴誉那股子精益求精和不拘一格的劲儿,确实有点你当年的范儿。可惜现在的环境不是咱们那个时候了,多小的事都可能闹得人尽皆知,舆情处理是门崭新高深的学问,在不精通的情况下,大家都得小心行事。”
“老褚啊,你还是太保守了。”
一句保守让他破了防,这个词仿佛魔咒一样伴随他的一生,那么自然不是夸赞他谦虚本分做人,循规蹈矩做事。
“您倒是不保守,架不住一切都有合同在,这次要不得也得和我一起保守了。”他有些冲动,却并不像之前那般后悔
宫怀山的笑带着了然于心的气定神闲:“我有理由怀疑你正在藐视我的法务部门。我先把话放这儿,真闹到宫熙贤放弃你们的时候,谁是被告还不一定,你且看。”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两通通知性质的电话,甚至第二通有无必要都要另说,却没想到和宫怀山一番对话,有如过五关斩六将。有了宫怀山的提醒做铺垫,现在再来仔细体会宫熙贤的话,褚臧完全没了当初的掉以轻心。
“熙贤,我明白,在你看来,我们的决定或许同囫囵吞枣造成的冤假错案没两样,但我想要你体谅的是,虽然疼,但为了整条腿不感染坏死,人们还是会选择挖去一块腐肉,由此来看,以防万一从来不是矫枉过正。”
“褚爷爷,您就快说服我了,可惜对我来说,那是块心头肉。不仅如此,您忘了么,林远是我拜托您推荐给裴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