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三十八、天道酬勤、厚积薄发(2 / 2)渔猎洞庭首页

孩子们长大了,还长时间围在父母身边转,做父母的可能会希望他们能去外面的世界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这种情况在动物世界中非常普遍。但人却不同,因为自己的孩子一旦真正离开父母的羽翼,他们又会心生出千万个不放心,并由此凝结成深深的牵挂。

再春去学校还不到两个月,桂爹桂娭就挂念得不得了,以至于非得给儿子送冬衣去不可了。其实,再春暑假开学的时候,已经把那几件不多的冬衣全带上了。小孩子一个,又能有几件冬衣?又需要几套冬衣呢?桂爹只是想去看看儿子在学校到底过得怎么样罢了。

学生宿舍里,几大排木架子床,都是带上下铺的,一间就住下三四十个人。桂爹挑星期六下午到的学校,到了后就在学校附近转悠,直到学生都放学了,才进校门找儿子。这给了再春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压根没想到老爹会来学校找他。刚好有学校附近的同学周末回家,再春就毫不客气地借用了同学的饭盒和床位,也好让老爹实地感受一下他们的学习生活。

晚饭,再春特意为父亲打了一素一荤两个菜:素菜是大白菜煮豆腐,荤菜是削皮肉炒辣椒。做父亲的不停地夸菜好吃。他压根没搞明白削皮肉是什么,这道菜也不是饭堂供应的。附近村民会在家里炒些菜,在学生就餐时间挑过来卖。村民卖的菜便宜、新鲜、分量足。高中三年,再春可没少吃这些菜。

削皮肉其实不是肉,准确讲可以说是猪油渣。食品公司处理收购回来的猪皮,将没剔除干净的肥猪肉削下,熬完猪油后卖出来。村民买回来充当肥猪肉炒辣椒卖给学生。在缺肉少油的年代,那是真正的美味。因为是用快刀从猪皮上铲下来的,猪的毛根会附在肉上,三个紧挨着的小黑点呈品字排列成一组。仔细看,削皮肉上就全是这种排列整齐的小黑点。

有资料说,人一生中要吃掉八公斤动物毛发。再春因这三年高中经历,这一指标怕是要超标了。这些事桂爹不知道,是在他这次来学校的考察范围,但不需要让他知道。

晚饭后,再春陪父亲在学校操场上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学校每隔一个星期六放映一场,一场就是两个大片,这是周末留校学生少有的娱乐,刚好也被父亲碰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桂爹悄悄起床,但还是被再春看到了。他跟着起来,胡乱洗了把脸,到饭堂用四两饭票打了四个馒头,就带着父亲上了学校背后的瑶华山。父子俩坐在山顶啃着馒头,俯瞰着学校周围的山山水水。

学校依山傍水而建,附近就数瑶华山最高。校区坐北朝南,左边是一长条形山脉,蜿蜒起伏,头部一直伸到南边的志溪河边。志溪河水从东南蜿蜒而至,流过学校西南后向北转了个弯消失不见,去势被西边的山丘遮挡住了。南面隔着志溪河有一座平顶的山丘,几乎与其他山体完全隔离开来。后面的瑶华山,刚好伸出两个侧冀将整座学校揽入怀中。

桂爹看得入了神,口中不停地赞叹:“好风水!好风水!真的是好风水啊!难怪这里能出那么多人才!”再春完全看不懂,就算父亲逐一指点给他看也只能是枉费心思。他勉强理解到的是:父亲说这里是一处风水宝地,不是一般人讲的那种适合住人的宅地或者是适合葬人的福地,而是适合读书、做学问、治国家、平天下的帝王之地。

“一般人容易将地理形势往《葬书》上描述的经典格式上套。《葬书》上说:‘地有四势,气从八方。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前为朱雀,后为玄武。玄武垂首,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顺俯,形势反此,势当破此。故虎蹲渭之衔尸,龙踞谓之嫉主,玄武不垂者拒尸,朱雀不舞者腾去。’

“这里的山势走向与上面的四势八方完全吻合,所以首先易被人当成丧葬宝地。也有一种说法是人的生死相通,好的葬地也必定是好的宅地。而水流的方向又是只见来路不见去处,典型的聚财形势。

“前人在这里大兴土木,应该是看中了这些因素吧。他们肯定知道,有来水必然有去水,不会因为看不见就没有。而且,这也恰好是这个地方的珍贵之所在,一切物事在循环运转中生生不息和蓬勃发展,它更适合当做兵营或是学校等需要不停有大量人员流动的场所。

“而且,南面的山形明显就是一张几案,与周围四不相连,后面的山形是一把太师椅。太师椅上稳坐的是什么人呢?那里不正是你们的学校所在?那些学生娃都将成为坐到太师椅上的大人物呀!”

再春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他不想扫父亲的兴,也不想就这样当面去戳穿他,但他还是在心里给父亲的长篇大沦定性了:鬼话一篇。

当然,在春也无法去否认这里自然环境的优美,就搜索枯肠地找到一个词来形容:钟灵毓秀。但再春却发现不知该怎么才能将这个词清楚地讲给父亲听,就只得将杜甫的《望岳》整首背下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的第三句“造化钟神秀”指泰山凝聚着大自然的神奇秀美。

结果是,他不理解父亲的“理论”,父亲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父子之间存在的代沟吗?

要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掌握和理解,再春肯定是远不及他父亲的。

回到本章开编讲的晓春去当兵的事情。坊间传说晓春是因为被情感所困,才起心要去当兵,以便逃脱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

以晓春的为人,和他那英俊健硕的外表,谦和幽默的性格,当时单位周边的确有好几位姑娘喜欢她。别人的这种喜欢也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传到了他的耳中,但他却并没有真正对那些姑娘们动过心。而且,他从来没有答应过人家,也没有用自己的言语或行为给别人造成过他默许这种关系的误解。

晓春爱好他从事的渔业,对冬季的狩猎尤其喜欢。突然去应征入伍,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喜欢上了汉叔家的二丫头灵嘉。那是一个兰心蕙质的文静姑娘,在亲如一家的两家人频密交往中,爱情的种子就那样悄悄地撒进了晓春心田并生根发芽了。可灵嘉一直在校读书,晓春怕影响了她的学业,强忍着自己炙热的情感没有表露出来。

八三年夏,灵嘉参加高考并顺利考入HUN省财院。晓春一方面为灵嘉考上大学高兴,另一方面,又为自己与心仪的姑娘在文化方面的差异越来越大而默默担忧、伤心。

他读完初中后就辍学了,而且,他也确实不想再回到学校去。要改变现状,要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要增加自己的见识和阅历,晓春选择了去当兵。可供他的选择并不多,参军无疑是他能去年取到的最直接最立竿见影的办法了。

八四年的冬天特别冷,学校就要放寒假了,却一连下了好多天的暴雪。县一中只有一条公路出入,大雪将这唯一的通道彻底封堵死了,学校与外界的交通完全断绝。

都说“北方的雪如沙、如粉”,但具体指的是什么,好多南方人并未真正理解。

北方的雪因为天气干燥,气温低,并不会互相粘连。用手抓起一把拈紧,伸开手,仍然像一把散沙。太用力时也会像人手握住沙子,从手指缝中溜掉。所以北方的雪,很容易被风从地上重新卷起。大风天时,究竟是天上的雪还是地下的雪已然分不清,那种恶劣天气会被人叫做雪炮。

南方的雪是温润潮湿的,滚雪球堆雪人都很容易。用手一握就结成团,孩子们就用那小雪球打雪仗。

这一年益阳的雪可不象往常,全都是如沙如粉的尘土样,被风一吹又沸沸扬扬地飘起,究其原因无非是气温太低。也因为这样,落到地面的雪根本不融化,而是越积越厚。风在地面成了勤劳的搬运工,积雪先填满沟沟壑壑,再填满一切低洼地和背风处,然后就毫无选择的将所有地方的积雪加厚再加厚。

人世间所有的丑陋和肮脏,人生的一切艰难困苦就都毫无例外地掩盖到这洁净的银色世界之下去了。

学校的自来水管道早已冻裂,未裂开的部分也全结成了冰。但那不是最大的问题,舀雪煮水就行。学校储存的萝卜、大白菜被首先吃完,附近的村民也过不来卖菜,接着是做馒头的面没了;坚持了一个星期,大米也剩得不多了,最关键的是燃煤也快告罄。大雪是暂时停下了,但气温并没有回升,平地上都是大几十公分的积雪,融化掉不知要等到何时。

学校领导开会商量,决定放学生们回家,那也是别无选择了。他们将学生按家里区域分成组,指定带队的同学,交待步行回家的路线,吃饱早餐一起开拔。

学校周围是几十里的大山围着,走公路出去的学生都是远道的,相反还不用太担心。特别要担心的是那些不远不近的学生,他们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能回到去,老师们可放心不下。

再春是六十六班的班长,烂泥湖乡只有他一个人。欧江岔、上湖、牌口还在他家东边,加上近一点点的泞湖、泉交河几个乡镇,那一队同学由他带队。

路途倒不是太复杂,就是远,他们几乎是所有学生中最远的一队,住在牌口的同学最远,离学校超过六十公里。

同学们出发前夜已做了简单商量,决定沿公路出去,穿个道子坪的铁路,中午前要走完二十几公里的山间简易公路,到宁家铺就上国道了。这之前大家不准离开队伍,几人一组防止掉队,数量不多的几个女同学都指定了同路的伙伴悉心照料。

宁家铺是古时的驿站名。不知这些名称流传下来有多少年了,前面一站是沧水铺,意思是挨着水边的驿站,古洞庭湖和陆地的分界点。宁家铺以前,简易公路在山林间绕来绕去,迷路倒不至于,但极易掉进被雪覆盖着的山沟里去。宁家铺以后转到长益公路上,路宽风大,积雪倒浅了许多,沿着国道走已很安全。路边也间或有商铺、民居和行人,走回家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们的计划还是蛮不错的。接近中午,一队人顺利到达宁家铺子,再春这个临时队长终于松了口气。

稍事休息,有着急回家的几个结伴提前出发走了,另外几个在路边小店里买吃的。再春不能自已先走了,也过去买了半斤兰花根,去旁边抓一把干净的雪就着吃起来。

兰花根是商店里标的名字,油炸的面制品,表面粘上很幼细的糖粉,孩子们习惯将小条的叫猫屎筒,大条的叫狗屎筒,再大块的叫雪枣。这食品名字的由来,对未见过、吃过的人,说了也不知道其妙处。对了解的人,悠然心会,又何必多作解释?所以就不说了吧。

再春不是住得离学校最远的,只有五十多公里吧。早上七点准时出发,下午五点多已经回到家里了,而且还不觉得怎么累——人因为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中,是不怎么觉得劳累的。他一到家就脱下靴子,一只就能倒出半碗水来。雪太深,踩下去再提起来,雪就灌到靴子里去了。

再春的脚被雪水泡得发白,早已麻木了。但他却还在担心靴子坏了没有,那是他的班主任贾建勋老师主动借给他硬要他穿上的。

儿子突然冒出来,桂爹忙不迭抱来稻草烧火驱寒气,桂娭则打出半桶热水要再春赶快将脚泡进去。就要过年了,二儿子去了当兵,小儿子又被大雪困在了学校,他们这几天正担心着呢。没想到学校还真敢在这种天气放学生自己走回来!

晓春在部队上会经常写信回来,除了报平安,就是说一些外面的新鲜事。总说他那里一切都好,但字里行间免不了流露出对亲人的无限牵挂。他让爹妈不要挂念,但又约定让老爹年三十晚八点钟,用三眼铳对着正南方向放三响,还说他能在部队营房里听到。也难怪,从没出过远门的孩子,这还是他独自在外头过的第一个年节。

就要吃团圆饭了,一桌子的菜,有清炖脚鱼、焖猪蹄花、野鸭子煮萝卜,都是团圆饭必备的菜肴。大块的青鱼鱼干,香煎成两面金黄,咬下一口,鱼油就会从嘴角流下来。几个主菜都搁风炉子上热着,茼蒿菜、芫荽、冬苋菜、红菜苔、大蒜等洗干净了放六角菜篮里,薄如纸张、洁白透明的笋干片沥干水盛在筲箕里,随时可以下进肉汤。

就准备开席了,桂爹却提着三眼铳去到地坪的最外面。他将铳柄插进雪堆,又拿起来高高举起,用手中的烟头点燃引线,一响、两响、三响。桂爹折回到阶基上,装药,加米,锤实,回到地坪外又是三响……一连他已经放过八次三响了。

再春在父亲放第二轮铳时已经走过来帮忙,但父子俩谁也没说话。直到最后,再春才忍不住问:“晓哥不是说让你放三响吗?你都一连放了二十四响了。”

“傻孩子!路程那么远,我是怕你二哥听不到,就多放了几响。好!进屋吃饭。”再春被父亲的戗白话给噎住了——多放几铳,千里外的二哥就能听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