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看着这个骄傲的、天上的仙一般的人失去一切,跌入尘泥。
如何彻头彻尾地毁灭一个人?
杀身尚为次,最狠是诛心。
云府
白十二匆匆入来书房,将一封仓促完成的信置在案边,“三少爷,沈公子来信。”
“哦?”云行秋看一眼甚至还未及粘上的函封,展信,读罢一言不发。
“十二,我问你。”云行秋对侍立在一侧的白十二道。
“三少爷请讲。”白十二侍立书案一侧,毕恭毕敬地道。
“假使有这么一个人,坐拥万贯家财、房屋千所、土地无算,佳人在侧、权力滔天……足以令天下人艳羡,其所欲皆可得、所求唾手间,他还有什么可企望的?”
白十二思忖片刻,摇头。
一个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少的人,他还有什么期望?
“不过……依十二拙见,这话……似乎说的是……”白十二吞吞吐吐地说道。
“说下去,不必怕。”云行秋道。
“古往今来,除了……还有谁能做到家财万贯、妻妾成群、房屋千所、权力滔天?”白十二的眼神不自觉地躲闪。
“你很聪明。”云行秋点了点头,无奈地笑笑,“万贯家财、千里江山……可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
“三少爷,你是说……?”
云行秋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将那张信笺展开递到他眼前。
信笺上只有一行字。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缺少,他唯一的愿望,恐怕就是将这种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沈兄啊沈兄,我倒宁愿你不要这般神机妙算。”云行秋摊开手边一册谏书,一一端详上头的字迹,指腹拂过,墨香染指,随后似有些不舍地将其卷起,连同案旁那堆垒得小山一般的谏文交予白十二。
“烧掉它。”
屋外
火盆烧得黢黑,灰烬如尘。盆中黑絮遭风一吹,漫天都是火的味道。
火光映照着白十二尚显稚嫩的脸,明暗中,仿佛一头凶兽,吞噬着少年人的温驯。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一双手——粗砺沧桑,青筋错综复杂,指骨宽大。那手似有不舍地拾起一册残缺的谏书,犹豫片刻后又投入火中。
“怎么这么久?”云行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三、三少爷。”白十二连忙站起,“只是,随便看、看了两眼。”
“没什么好看的,这些东西写了好几年,没人愿意看,留着也没用。”云行秋往手心呵了口气,两手相互搓了搓,烛火般的明睛隐隐闪动,怨与憾在眼底流转,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恨夹杂在其间,不经意地流泻出来。
“我、我乐意看。”白十二道。
“你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可看的。”云行秋失笑,“快烧完它吧。”
“简冬,那个白十二,是什么时候入的府中?”云行秋夹一筷子肉置到他碗中,“我看他似乎功夫不错。”
“我想想……约摸入冬的时候吧,冻得像个石狮子一样缩在家门口。”云简冬思索一阵道,“说是衢州一路逃荒来的,幼时练过,会一些功夫。”
“那便收留他了?”
“嗯,他功夫的确不错,又十分吃得苦,二哥便常叫他外出办些事情。”
“像个能成大事的人。”云行秋吃了几口饭菜,“他确是不识字么?”
“按他自己说是不识字,但总看他往书房跑,问他只说虽不认得字,但喜欢书,想看看。”云简冬事无巨细,一一回答着云行秋的问题。
“三哥怎么突然对一个下人感兴趣起来了?”
“毕竟是我自己的近侍,不多了解些怎么行。”
“不了解便不要这般着急定下。”云简冬发牢骚道,“想知道又不当面问他去,反来扰我。”
“我若是直接问他这许多问题,倒像审犯人了,难免太拘谨。”
“好哥哥,难道我问他那便不拘谨了么?”云简冬又好气又好笑,扒饭之余偷眼窥云行秋面上神色,“你难道对他有……”
“你想哪里去了。”云行秋笑道,犹豫片刻,似是在权衡着有些话该不该说出口。
云简冬玲珑得很,又识得分寸,云行秋不开口,他也不言语,只夹菜送饭等着。
“他哪是什么下人,他是我的一位贵客。”云行秋到底是说了。
“那他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模样,还说自己是逃难来的?”云简冬疑惑道,“直说不就得了,还怕我们不招待他么。”
“哈哈哈……正是因为太贵了,才不能说。”云行秋道。
“能有多贵?”云简冬撇撇嘴。
“先不提了,贵客若是听见我们在背后议论他,那可实在失礼。”
“得空带乐琴、天棋、知书、退画他们回一趟老家看看罢——原本该一起回去,只不过这年关了,我同大哥二哥都不得清闲。”云行秋绕过这个话头,转头望向窗外,白十二正在扫雪。
“过几日要变天,路就不好走了。”
“好。”云简冬应道。
云简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虽不如他大哥有才、二哥有能,也比不上三哥能文能武,但总归是个聪明孩子。
他知道自己有多大能力,所以从不妒忌哥哥们能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自幼便被批评自由散漫,其实是他早早探知到了自己的上限。
云简冬虽不可能金榜题名,却有另外的天分。
云居春刚正不阿,与其父如出一辙,然而过刚易折,与那暗流涌动的朝堂格格不入;云易夏本性正直,却也不惮用非常手段,又司刑职,几乎令人闻风丧胆;云行秋更不必多说,不合脾性的人,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幼时云简冬总是最省心的一个,除了性子散漫些,倒也从未惹出过什么乱子,受了什么委屈、替弟弟妹妹出头被大孩子打了伤了,也只是同心疼他的哥哥们笑笑。
再大一些,懂得了人情世故,弟弟妹妹再遭欺负,也总是他这四哥哥出面。云家老四的名头足够唬人,吓得那些坏孩子的爹娘一愣一愣,只要云简冬抛出个台阶,他们便不敢不就坡下驴,甚至为自己能结交云氏而窃喜,回到家去暗暗教着自家子女好生巴结云家孩子。
云简冬很小的时候就已明白玩弄人心的好处。
外人看来,云家只有一个云简冬算是好打交道的,加之他本身就工于此道,因而算得上是左右逢源。
毫不夸张地说,云家的威望有一半是在云简冬手上累积起来的。
这世上有天才,更多是凡人。
云简冬清楚自己的位置。他胸无大志,对于他来说,这个小家和父亲,还有七个兄弟姊妹就是他的全部。
他死也会守住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