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么？

女孩在影雾重重的荒原醒来，视野所及满是比上千次闭眼之后所看到的梦境都更为清晰的光线。

她向前走，雾气荡漾，沉淀，彼此缠绕为粼粼的水光。

灰蒙蒙的荒野开始变晴，周围的影雾扎根在湖水边，生长为一片片杂乱到让人没有分辨兴趣的陈旧木制建筑。

嘎吱作响的木板被踩上又踩下，溅起的水滴带着鱼腥味。

西城区的码头，女孩当然记得。

不过平常的码头要远比今天还要乱糟糟得多，那条连接码头的路也不会被清理得这么干净的。

除非今天是特殊的一天。

女孩回头，身上气味几乎能混杂为一条巨龙的人群拥挤地排列在三岔路口的横路上，眼巴巴地望着竖向插进码头的路上那威严尊贵的马队。

是那天，女孩想起来了，那天是一个折点。

至高的领主大人骑着血统高贵神秘的大马，挂着好看的笑容向前方等待着他的市民们挥手。

而在那条竖向路两侧排列的市民们更是用阵阵高喊声让他不断扭头将笑容送给两侧。

即便全副武装的城卫军列成严密的围栏，将马队外的所有人都装在围栏以外。

女孩像没人看得见的幽灵，孤零零站在领主终将抵达的路口。

有些奇怪，但在梦里，这不奇怪。

领主渐渐靠近，他荣耀而帅气的面庞在梦里被重现地非常完美。

女孩现在明白，那天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一个炫耀式的拜访，炫耀他作为领主让西城区的底层渔民们又多吃上了几口肉或者其他类似的功绩。

不过小女孩儿还不明白。

女孩回头，在人群的大腿间中找到了自己。

那时自己有多大？五岁？还是六岁？

女孩记不太清了，但也许这本就是她不想牢记的那部分记忆的一部分。

伴随着高昂的嘶鸣声，领主与马队停在了横竖相交的路口。

他抬起手，让臣民们安静，随后巴啦啦地说了些在梦里也不算清楚的大话。

人们激动起来，原本就拥挤的队列变得像是被捞出水后堆在一起的活鱼。

城卫军围栏挡下了几乎所有从鱼堆里蹦出去的鱼，除了一条小的——

——小女孩儿在大人们的推搡下，被从城卫军们大腿间的空隙中挤了出去。

她跌跌撞撞，一屁股摔在了人群和高头大马上的领主之间。

人群安静下来，而领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意外而可爱的事故。

“你叫什么名字啊？是谁家的小姑娘？”

女孩看得到他脸上此时的笑容还算真心。

但当小女孩儿开始不知所措地大哭，且人群窃窃私语着没人出来认领她后，领主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勉强起来。

小女孩儿是孤儿么？

不，现在的这里，不能出现孤儿。

但码头上很多人都知道，这女孩儿没有父母或监护人，说好听些是凭借偶尔像捣乱似的“帮忙”来换两口硬得难咬的面包，

可说难听点，她就是个孩子乞丐。

所有人的迟疑与害怕都增长了那段沉默的长度，而每一份沉默都反过来滋养着更多的迟疑与害怕。

领主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女孩甚至怀疑当时的大马是不是要抬起蹄子踩死自己。

她的脸上挂着担忧，但那担忧下却是更多的期待和兴奋——她看着小女孩儿，为她将迎来的命运折点而开心。

“大人！大人！我最尊贵的大人！”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扒开城卫军，带着一点在这个环境下堪称难得的斯文气息，跑出来抱住并安抚起了小女孩儿。

他仰起头，卑微又诚恳。“这是我家的妹妹，刚才不小心没拉住，万分抱歉惊扰了大人。”

领主盯着他，“不碍事，你妹妹很可爱。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伊尔德，大人，我的名字是伊尔德。”

小女孩儿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伊尔德，好。过一会儿你来找我的书务官一趟。”

“现在，快把你的妹妹抱回去，好好用糖果补偿补偿她吧。”

女孩看着伊尔德抱着小女孩儿低头退去的身影，略微有些发愣。

一阵风从湖面上吹过，将湖水和码头都吹成了灰白的雾气。

女孩抬起头，而雾气又建起了一间璀璨耀眼的房间。

“伊尔德是吧？码头上的事做的不错，领主夸赞了你。”

“既然你识字，脑子灵活，身体也不错，那么领主不介意给你一个优渥的岗位。”

“这份工作的报酬绝对丰厚，丰厚到你和你的父母都可以立刻过上不同等级的生活，丰厚到你还可以养活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

房间中的伊尔德大咧着嘴笑着，让女孩怀疑这段对话到底是哥哥给自己讲过的，还是在几十上百个夜晚中，自己暗暗猜测的？

与之一同出现过的阴暗想法还有——其实伊尔德哥哥正是靠自己才拥有那份上流工作的，所以欠下恩情的，不只有自己，还有伊尔德哥哥和新的爸妈。

从那之后的这些年就像是活成了另一个小女孩儿一样。

女孩记得自己不再缺少食物和衣服，甚至没有几年就搬去了中城区。

时间平静而幸福地从记忆中飞过，而当初的小女孩儿也变成了如今的女孩，或者说，少女。

女孩不会完全否认自己对伊尔德哥哥曾经萌生过的、不该出现的情愫。

但不久后，她就意识到，比起狭隘的占有和这感情将会给家庭带来的危机，自己更想要其实更加简单——那就是伊尔德真正的幸福。

也许是从去年开始，但也可能是从今年开始，女孩不再因为伊尔德迟迟未婚而暗暗高兴，而是真诚地开始希望参加一场婚礼。

那时的自己也许是伴娘，也许坐在长椅上，而身穿淡金色婚纱的，一定会是另一位美丽的女人。

可惜这个心愿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女孩瘫坐在雾气中，掩面哭泣。

“你在干嘛呢？快来吃饭了！”妈妈的大喊声响起，而咚咚咚的下楼声更是让女孩奇怪。

她擦掉眼泪，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中城区那个舒适温暖的家，而餐桌上已然摆满了香气扑鼻的美食。

刚刚下楼的伊尔德满脸惊讶，看到瘫在地上的女孩后快步走来。

女孩愣愣地看着那连尸体都没被找回来的哥哥，丝毫没有拒绝地被他轻轻拥抱入怀——就像许多年前那个码头上一样。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就不必再醒来……”

…………

“吼！！！”

震耳欲聋的吼声将女孩从床上惊醒，而在思绪返回现实的下一刻，她便记不清切刚才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