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大堂里的香烛快要燃尽的时候,寺里的小和尚仿佛已预先知道一般,不慌不忙的取来新的香烛换上。
神案上的佛像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烛火在寒风中几次近乎熄灭,烛光所照之处,仿佛自有神明相佑,倒显得不是那样的孤独、寂寞。
天亮的时候,小和尚推开寺庙的大门,门匾沿上积停的雨水一下子灌入了他的脖子里,他连忙躲到一边,抬头看了看门匾上刻着的三个黑底金字。
云谷寺。
他拿起门檐下的竹扫帚,将门外的积水扫尽,好迎接今日将来拜佛的香客。
门后的大院落里栽种着两柱已有百年的银杏,高数十丈,雨后散发着淡淡的鲜香芬芳,两边长廊下俱都生长着各色奇花异卉碧萝仙藤,前来拜佛祈福的人们总是喜欢采摘这些花草将其作为一种福佑。
小和尚穿过院落的时候,头顶的杏树上依旧还有雨水在滴落,他仰头一看,竟发现高耸的树枝上居然背坐着一个人,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好汉,你在上面做什么?”
树上的人并没有应答,他全身的衣衫已经尽湿,积水从他的鞋底渗透出来一连串的滴落到了地面。
“好汉快下来,摔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和尚关切的问道,可又一想总不能直接跳下来吧,于是便转向一旁的柴房从中取出了一截竹梯,却发现这竹梯的长度远远不够,于是便疑问道。
“好汉,这样的大树,你是怎么上去的?”
小和尚记得昨夜他来到云谷寺的时候手中是有一柄剑的,那他必定是江湖人士,自然是有法子能够轻易上去的,下来也必定容易,于是便又收好梯子站在树下好奇的瞧着他。
雨下了一整夜,杜伍乐就在树上呆了一整夜。
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宿夜的地方不是在热闹的酒楼里,就是在温暖的香阁中。
雨夜的寒风是冰冷透骨的,但却远不如他心里的凄楚与孤独。
他望着殿中的佛像整整一夜,内心的悲寂才稍稍褪去,仿佛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在暗中引导他一样。
他从不相信有神鬼佛怪之说,死在他剑下的人多不胜数!
可不知为何,当他来到黄山脚下,一座座拔地而起高逾白丈,云环雾绕时隐时现的山峰横在他面前时,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挫感。
他的剑和这些雄伟的峰峦相比是何其的渺小。
这大千世上无奇不有或许真的会有神佛...
他的剑简直一点用处也没有!
忽然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不等小和尚问候,便已向大堂一侧的的香房冲去,取出自己的杏枫紫乌剑,立于佛案前。
这是一柄冰冷透骨的剑,一柄杀人的利器。
而他似乎已不愿在有杀戮,他要毁掉这柄剑。
他举起一只手,准备打断它,却发现自己的手竟在颤抖。
这时另一只手稳稳的握住了他的手,他转过头看时,原来是主持方丈圆通。
“阿弥陀佛。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一切皆为虚幻,唯有内心清净,方得渡世解脱。”
方丈的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却使杜伍乐颤抖的手不在颤抖,就像是他的话,让杜伍乐的心也立刻平静了下来。
“施主,佛门清地,刀剑无眼,还请施主将宝剑好生收起。”
方丈圆通说话的声音低沉有力,就好像是从水桶中发出的似的,不仅能涤滤听者的心魂,也能使人顿生智慧的灵根。
杜伍乐的眼神似乎变得温柔起来,他盯着方丈的嘴巴,好奇的是他与方丈素不相识,但从方丈口中说出的话却对他好似有着神奇的魔力。
方丈的胡子已经花白,而他的胡子却还是青色的,方丈的嘴巴像是一道沉重的城门,从里面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能令人耳目一新,方丈的眼睛却是明亮而清新的,而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他已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丢掉手中的剑,忽然跪倒在佛像前,开始痛哭起来...
殿外传来铜钟的声音,慢慢的响彻至整个云霄大地,四角朝天的屋脊仿佛是被禁锢的人们一样,唯有在这佛音的洗礼中才能得到解脱。
日光透过云雾倾洒而至,从远处看,黄山更像是一座城,多不胜数的冈峦和直插云霄的山峰,就像是宏伟的宫殿和楼宇交相掩映,妙趣横生,若仅有一座、两座高峰,则未免有突兀之嫌,若全是参差披拂不大的冈峦,则未免视之无趣。山头皆有彩雾环绕,瑞云熏蒸,丹崖石壁缥缈朦胧,如凌虚空,若不是有仙根灵气沉聚,如何能造此胜景。
云谷寺位于群峰东隅一角,三面坏峰,寺庙外翠竹苍松环围,曲溪幽涧萦迂,更有百果千花遍地生,万种飞禽走云霓,可谓是得天独厚,供人修身养性的无二去处。
云谷寺西向数里之远,山峰脚下几个佛家弟子正聚在一处忙碌着,山石缝隙之间生长着诸多美味野菜,这些野菜便是寺里和尚们平日的斋菜。
其中一个小和尚刚从石缝中铲下一棵嫩绿的蕨菜,丢入背后的竹筐中他便站起身来仰着头看向了头顶云埋雾没的高峰。
“慧能,你瞧这山峰有多高?”
他身旁名叫慧能的小和尚闻声便抬头向上看了看,但见山石袒露,石壁上竟连一株杂草也没有,可一眼望去却根本瞧不见这山峰的尽头,石壁光滑平整,想是因雨水常年冲刷所致,就算是一只壁虎也无法攀爬而上,更不要说是一般人了。
慧能于是皱眉道:“想那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想上去瞧瞧?”
那小和尚见说便笑道:“要是能上去瞧一瞧就好了,上面或许有我们未见过的美味野肴。”
慧能听罢取笑道:“要是上面什么也没有你岂不是白费功夫不讨好?”
那小和尚解说道:“要是上面什么也没有,我至少已知道了这个道理,了结了这个念想。”
慧能见他说的简单便接问道:“这世上的道理万般,人的念想也无穷尽,难不成你都要想去弄个明白?师傅说了身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念经诵佛才是正事。”
那小和尚见慧能拿师傅的话来压他便有些不忿,辩驳道:“师傅还说了,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诵经念佛也是人的一个念想罢了,若有则全有,若无则全无,难道我说错了吗?”
慧能见他巧舌诡辩便有些不悦,想要呵斥几句却还是忍住了,一旁的另一个小和尚见状便道:“慧净,慧能,师傅是让咱们来摘野菜的,你们倒好,兀自闲聊起来,回头误了时辰少不得连我也要受牵连。”
慧能慧净见说便各自又摘起菜来,等采摘的差不多时,三人便沿原路折返回寺,此时天边旭日初升,远处峰峦叠嶂,烟雾空濛,青山如黛,翠色盈目,真个是瑶池仙子寻不到,云里黄山藏徽安。
他三人边走边看这山野秀景,忽然不远处一株山茶树下有人在朝他们呼喊,他三人便走到那山茶树下,只见一个清白脸皮,头戴草帽的男子先是向他们作揖问好,接着说道:“几位小师傅可是云谷寺中的弟子?”
慧能打量他一番后便答道:“我们正是寺中弟子,你一看就不是这里人,难道也是来求佛问道的?”
那男子举止言谈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文人气息,年莫三十上下,本自饱读群书,又爱戏水游山,因此便答道:“在下姓徐,本是江阴人,因酷喜名山大川故至此地,方才听小师傅言语,这山中想不乏道庙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