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四章 平仇生恨(2 / 2)沉璧首页

“列阵——放箭!”,李正高喊。他一手握剑,一手按着马头。马儿若是惊慌了,车里的郡守就不安全了。

衙役摆开列队阵法,拉弓射箭,“咻咻——”齐唰唰地朝蒙面人飞射过去。衙役的箭法是精准的,射中了几个大目标。笨拙体胖的蒙面人掰断了身上的短箭,大吼一声,抡着铁锤朝衙役劈去。

许巽在混乱之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带着黑色翼型面具,束发握剑,骑在一匹青驹上。灰色的衣裳和天空同色,犹如徘徊在人间的惊鸿。

乌云滚滚而来,风卷枯叶,唰唰如雨声。天色暗了一阵,霎时间白光一闪,山顶上出现几道紫电。

“轰隆隆——”,闷雷一响,雨势如山倒。

许巽远眺天边,近观目前。雨哗啦啦地浇灌在地,李正在雨中指挥对敌作战。李正蓄积兵力对准了女子,接过长枪,大喝一声朝前奔去。马蹄踩踏在水中,乱箭射在人身上,乱纷纷,闹哄哄。

许巽也不自觉地朝前面走,他看见女子扶起了白衣男子,不知对他说了什么,男子紧紧地望着她。男子手中的剑脱落在地,上面的血早已被冲刷干净,女子俯身将剑捡起,一手拉着他,一手提着剑朝外边走。

见许巽堵住了女子的去处,李正安心地朝敌人杀去,他将益州做战场,将人生当戏本,年过半百,是该好好演一出参军戏了。

雨势减小,冷风又起,吹得雨丝斜斜的。

许巽站在女子面前,他望着她的眼睛,猜测着面具后面是怎样的一张脸。

女子用提剑的手摘下了面具,她从许巽的脸上了看到了惊异与忧虑,以及那淡淡的欣喜。她像是牵着一个犯了错而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将白衣男子从许巽面前带走。二人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许巽想追上去,但腿似有千斤重不易挪动。他身后的衙役举刀涌出,追着二人喊杀。

天渐渐黑了,雨也停了。严氏门前横着四仰八叉的尸体,围墙里面响起了孩童的哭嚎声。

黑夜中,一辆牛车在山里行驶,车后铺着厚厚的稻草,草上坐着两个人。

“无闻,你醒了”,女子说。她用稻草将长剑上的血与泥揩干净,接着将剑用破布缠着,好似如此就能封印住剑的杀气似的。

男子抬起眼皮,凝神望着她手中的剑。他想到了那个蓬头剑客,想到了他让自己为他搬酒坛子,想到了他教自己练剑,还想到了……过往的岁月有如幻境一般从眼前飞逝,迷糊的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清。

“我要去祭拜他”,无闻嘴里蹦出一句话。

女子没有说话,她将剑安放在无闻的身侧,抬头望了望暗夜中的星星,它们闪着微弱的光芒,镶嵌在连绵起伏的山影中。

“小五,往回走”,女子朝身后说。

无闻拿起剑,端详着,回忆着,“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一个潦倒的江湖野客,一个爱说胡话的酒鬼。我一犯错,他就唠叨,像蝈蝈一样烦。”

苏隐在他脸上看到一抹苦涩的笑意,轻淡的被风吹散。

“三件事,我只做成了一件。他让我不要滥杀无辜,可我却成了劫掠的贼匪,他让我保护严二公子,我——”,无闻停住了,他侧身看向了苏隐,似乎在向她求证,他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就是严二公子。

苏隐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那段日子他一定很高兴,比在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无闻将剑横在膝上,“那天,他说他要去行侠仗义,叫我保管好他的酒,我一等就是三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下山去找他,找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从哪来,最后又去了哪。”

苏隐疑惑地看向他,似乎在问,那将去哪祭拜?

无闻缓缓说,“他认出了我的剑,只有他能告诉我——剑的真正主人。”

“他是谁?”,苏隐问。

“他们叫他——巫山”,无闻回答说。

……

自那日后,谢轻府内,灯火通明。府兵涨了俸禄,轮班在谢府内外值守,但谢轻还是感到不安。他不准奴仆穿灰色,就是瞧见一只灰色的鸟也觉得晦气。

在谢轻那里,刘、严二氏惨遭屠戮一案已被解决,罪人就是苏商余孽与江湖野派勾结,酝酿多年,只为一朝报仇雪恨。他不日便将那两个余孽拉出去削首示众,以正官威。

一个篾匠老人,一个乞丐小孩。这样的推论似乎不足以使百姓信服。但谢轻不管,他是郡守,郡守就是此地的天。谁敢跟老天爷对着干?

“大人,许刺史求见!”,门外有人上报。

“不见不见!”,谢轻恼怒道。本以为许巽去建康做了几年官儿变得懂事一点了,没成想还是个愣头青。此案完全可以了结,就连篾匠老头自己都承认了,还有什么论头!

篾匠老头说自己名叫二水,早年跟随苏安北上易马,后遭离乱,在外漂泊数年,等回到益州时,发现苏商早已不在,连庄园府邸都被烧了,为此他心生愤恨,发誓要为故主复仇。

谢轻听了连连点头,称赞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又打量起来小乞丐,自语道,“他莫非是苏家余孽?”

篾匠老人矢口否认,说这是在路边捡到的婴孩,不忍心他饿死,就养在了身边。谢轻又称赞他良善厚施。

“不削首,改为鸩酒吧!”,谢轻慷慨道。他又看了看小孩,体贴道,“放点糖儿!”

三日后。

谢轻在城中大肆宣扬已经抓住罪犯的消息,将于二月初七赐鸩酒一杯,布告上还说明犯人的身份姓名,借此劝诫百姓不要违法,否则将有牢狱之灾,刀斧伺候。

“呸,这是拿我们当猴耍呢!谁家老人小孩能屠杀世家?还幕后真凶,怕是抓不到贼,胡乱编造吧!”

“行凶虽不问年纪,但问财势权利,一个篾匠,一个乞丐,哪有钱去雇佣杀手呢!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

“难不成篾匠是刺客亲爹,乞丐是他亲娃!哈哈——”

“别说了别说了,衙门来人了!”

布告前的人一哄而散,各种悻悻回去玩了。没走几步路,回头一看,布告被人揭走了。

城外。

山林间有个木屋,连下几天的雨,木屋潮湿得长出了蘑菇。一个男子正盯着蘑菇发呆,浅青色的衣服被草间的雨露沾湿了。

苏隐仔细地念出布告上的名字:二水、小赖子。她记得二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年富力强,谨慎大胆。这布告上说是一个六旬的篾匠,或许是重名了,二水明明才三十多岁。

为了验证事实,苏隐派人去打探清楚。布告上有一点说的真:确实是苏商寻仇,勾结江湖势力。她冷笑一声,凭谢轻的能力,他连六品堂在哪都不知道,还信誓旦旦地剿杀?

旧仇已报,她心里却不平静。严氏府邸里五岁不到的孩子,终有一日会来复仇,益州的刘氏虽灭,其他州郡的宗亲呢?冤冤相报,究竟何时是个尽头的?

苏隐站在竹林下,听着风簌簌的声音,仰头见翠竹轩邈,日远山高。

二月初七。谢轻坐镇堂上,远处设了台子,四周有衙役守卫,近处的楼阁上弓箭满月,待机而发。

谢轻命人在侧吹箫,就当是为忠仆送葬。萧声幽咽,台上的白帷随风摇曳,他将一场刑杀变成了戏赏。

老人被松绑了,他跪在中央,抬眼看向了众人,黑袍灰衫,白绫黄袄,这些颜色砸在一块,模糊成了一团墨,一滴在看台前,一滴在楼阁上,还有几笔在街上游走。

“师傅,我们要死了吗?”,小赖子仰头问。死是什么,应该是饿殍,是投井,是弃于野吧?

老人本来很平静,可听到这童稚的声音,他心里一紧,颤抖的手揪着衣角说,“我们将到天上去,天上好,什么都有!”

“那我会有很多包子吃吗?”,小赖子欣喜道。

老人点点头,眼角滑落一滴浊泪。他望见对面的阁楼上有弓箭手,见街道两侧有许多精壮男子走动。老人心里一惊,他慌忙朝台下看去,左右仔细看了一遍,心里松了一口气。

“请吧?”,行刑人递给老人一杯酒,他握惯了刀的手略显笨拙,酒水漾出杯沿。

小孩端着酒杯仔细看,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杯子,上面雕刻的是花鸟草木,真是逼真呀!

“请吧?”,行刑人又说了一声,往日他直接手起刀落,哪用着那么麻烦!

老人看了小孩一眼,示意二人一同举杯。小孩会意,他欣喜地举起酒杯,好像下一刻就能上天过上美好的生活似的。

“叮!”,青瓷酒杯碎成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哗啦——嘭”,西楼阁上响起了打斗的声音,衙役被不知名的手拉进了楼内,抹了脖子,纷纷被抛出了窗外。

“咻咻——”,只听数声箭响,东阁楼上的人纷纷坠落。

街上的精壮之士踢翻了菜摊子,从底下掏出了长剑,纷纷朝台上冲去,但是他们被围堵的人群挤在了外面,再抬眼时,台上的犯人已被救走。

“来人!来人!”,谢轻冲了出来,他气愤地甩着衣袖,手指着东边的阁楼,喊着,“声东击西呐!在上面!蠢货!”

精壮之士掉转了方向,纷纷朝东边阁楼奔去。

苏隐站在东阁楼的窗口前望着这一切,她手持弯弓,目光冷峻。拉弓如满月,凝眸,松手,一只冷箭朝台下射去,正中谢轻胸口。她连射几箭,将涌来之士射死在楼梯上。之后,一个竹色衣裳的人拉住了她,揽着她的腰飞上了房檐,消失在视野中。

近身之下,苏隐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她抬眼望着无闻,见他神情专注,眉目轻柔,竹色的衣裳将身上的杀气掩盖,变得温和而平静。

“怎么了?”,见苏隐盯着自己,无闻疑惑道。他将苏隐平稳放下,又前后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放下心。

“山野之气甚于脂粉”,苏隐随口一说。她吹了一下口哨,一匹青驹从林间走出。

“什么意思?”,无闻追问道。

“没什么意思,大侠,上马?”,苏隐坐在马上朝他伸手。正如那日在严氏门前一样,一只纤柔的手出现在无闻眼前。

无闻愣了半刻,他觉得这只手虚无缥缈,又莫测难寻,可现在,它又真切地出现在眼前。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五味杂陈,千头万绪,最终具象化为一个骑在马上的绿裙女子。

“好!”,无闻抓住了她的手飞身上马,二人朝远处奔去。

山连着山,雾融着雾。细小的雾是无数个悬浮的小水珠,水珠都吸满了光,远处看来是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