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先生,你画的是嫦娥吗?她是人间的女子,再说,我有提到披帛和宫灯吗?”
“……”
元安公主从柳夫人脸上看到了别样的神采,专注又严厉。
“画师先生,那是在楼阁上,她凭栏远望——对,人是画得不错,景致太潦草——”
“不行,屋舍太整齐,那是在益州,不是建康城——先生,日光落在人肩上的画面你见过吗?轻盈肆意,热切傲然——”
丝丝站在画师身旁,画师早已满头大汗。画到最后,画师湿了两层衣服,衣袖满是墨水,神情恍惚,面色苍白,若不是侍女扶着,他恐怕早已晕倒在地。
均德殿点上了灯,将大殿照得通明华丽。丝丝双手捧着一幅画,凝神看了许久。
“这是她——”,丝丝念道着。画上的人就是苏隐,初见在苏家庄园的阁楼上,金秋日暮,她说要带自己回溪园。丝丝忍着泪水,小心地将画拥在胸口。
丝丝恳求元安公主如果得知了苏夫人的消息一定要告知她,她对苏家,对苏隐始终含有一种感恩与内疚。
元安公主答应了她。随后元安公主将这幅画送到了王邺手中,一并送去的还有一个消息,说是苏隐被追杀至新安郡,将死之际为皇妃所救,现在宫中与柳夫人切谈。柳夫人要为亲故出气,现召王邺致歉赔礼,一并将苏夫人接回去。
日暮送出的画,元安公主还以为要等上一晚,没想到王邺见了画,当时就备马入了宫门。这令她很是吃惊,怀子的夫人被留在宫里三天不见他的人影,现只是送去一幅画,人立马就出现在宫墙一侧。
同一个傍晚,在王邺步入内宫的同时,太极殿里走出一个中年人,他身着紫袍官衣,鬓发微乱,卷皱的衣袍丝毫不影响他雍容果决的气质。
王敦站在汉白玉石阶上纵目远眺,夕日欲颓,金光遍瓦,外面的天空高而空旷,初春的风依旧料峭。他一阶一阶地往下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尽管他故作轻松,可袖中紧握的拳头昭示着他翻涌的内心。
“哈哈哈——”,王敦忽然大笑,他笑得发冠歪斜,笑得步子不稳,引来了过路宫婢的侧目。只见王敦扶着宫墙,笑道末尾,他合上了嘴,朝守职的禁卫杀了一眼,禁卫手中的长戟落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弯腰捡兵器。
王敦直起腰,整了整衣冠,大步朝宫外走去,无人敢拦。
翌日,司马睿下了一道命令,说是让太子监国,顾喜辅政,并以关外多事为由,将王敦远调西北,赐爵平王。同时司马睿还给守关的戴琮和金子湘下了一道命令,天子调军无需兵符做凭,有封地的公主贵族皆可盾兵自守。对于王谢大族的打击,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明防。
御令一出,众官员都在观望王敦是否会入朝谢恩。若是王敦居守闭门,则是不给陛下面子,还有抗旨之嫌。若他领旨谢恩,那数年心血将随着北迁而毁之一旦。
凌晨的夜最为寒凉,街道空寂,只有马蹄声在石板上回响。远山传来几声钟鼓,东边的天露出了鱼肚白。宫门前站满了探头探脑的小厮,他们替主子望风候人。
一辆马车缓缓驰来,“王”字灯笼明亮而耀眼。小厮揉了揉眼睛,看准后连忙跨马朝府内奔驰。顿时,宫门前乱成一片,眨眼间,小厮与马都不见了,只听见街坊吵嚷呵斥声。
在府中一夜未眠的主子们,竖着耳朵听见了疾驰的马蹄声,他们惊呼着要拿笏上朝。
当日,诸臣入殿,叩拜圣恩。太子身着玄金蟒袍,正坐于殿上。文武朝臣列两旁,太极殿殿门大开,日光耀眼,殿宇辉煌。
“平王,边关多事,有赖于卿力。此去千里,还望保重身体!”,司马绍严肃道。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他不免有些紧张,但父皇在病榻前叮嘱过自己,只要不动声色,别人就猜不透你的心思。
“臣,谢太子殿下——”,王敦微微抱拳。
诸臣见王敦如此顺从,不禁感到诧异。但没过多久,他们印象中的王敦又回来了。
“臣在宫中侍疾多日,不曾见殿下奉汤捧药,原以为殿下劳心政务,可臣听闻殿下日夜参宴饮乐,与宫女后妃厮混!如此可为人子?如此可为君主?”,王敦掷地有声地说。
司马绍被这一通话给骂晕了,他寻思着自己何时饮酒作乐了,又何时与宫女厮混了?这简直是污蔑!他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这些话全部堵在嘴边,捋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殿下,臣虽不才,劳以效颦,这是臣亲拟之书,请殿下恩准!”,王敦从袖中掏出一卷轴,他拒绝内侍的案板,亲自将卷轴放在司马绍面前的案台上。
司马绍见他像灰狼一般朝自己走来,心生惶恐,他按着大腿,极力抑制住自己的紧张。他在想,王敦一向不看好自己做太子,他会不会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杀了自己。
朝堂下的臣子紧张地盯着王敦的背影,集聚的目光似将他的袍子盯出了一个洞。顾喜紧握着笏,若王敦无礼,他会冲上去将其打倒在地。
王敦放下卷轴,抬眼看向了司马绍,“殿下,你怕什么——”
司马绍觉得他的声调阴森至极,遂颤着声音说,“平王多虑了——”
见王敦没有耐心听自己说完就转身退下,司马绍的心回到了肚子中。
卷轴长篇大论,简略成一句话是:走,可以,但宗亲不往,禁卫不减。
司马绍觉得这可以答应,父皇只说王敦是祸患,并未提及其他王氏宗亲。再说,禁卫是人家私有的,不减不离。也在情理之中。
罢朝后,顾喜没有离开,他劝太子应该借机将王家禁卫减散。如今,王敦虽离开了建康,但他府上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
“中书令,禁卫是我朝自许的,如此,恐怕太明显了”,司马绍嗫嚅道。他不想别人指摘自己针对大臣,有失偏颇。
“殿下啊,你可知王家禁卫有多少?”,顾喜担忧道。
“依照礼制,侯爵千邑,王者万邑,他该是万户之多了”,司马绍回忆道。
“唉!殿下,那老东…平王从来不是个依礼尊法的人!王家的府兵与禁卫在前朝就超过了万邑,数代积累,谁知道现在有多少!若有朝一日他反了,调江北之军则不能镇矣!”,顾喜扼腕叹息。
司马绍沉吟片刻,“中书令,他已经远离建康了,城中虽有王姓者,但已不足为惧。何况父皇只说是削兵弱权,有名无实,如今又调到了关外,生事的几率更小了,并且…”,司马绍想说王敦之子还在宫中为质,他岂会轻举妄动?
“殿下”,顾喜瞄了一眼司马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太子过于纯良,没有谋断的君王该如何呢?
“中书令,许刺史在泸州尚好?蜀郡郡守送来的奏章说泸州大旱,又生了蝗虫,所赖刺史勤政,如今已是百姓饱食。我朝若是多些许刺史这样的官,天下岂不大治?”,司马绍眼眸闪烁,钦佩之情露于面上。
顾喜微愣,遂即拱手道,“殿下谬赞了。刺史年轻,做事难免莽撞,出去历练历练也好。”此话一出,他倒是没注意自己的言外之意。
司马绍想了一会,真诚地说,“中书令,许刺史在泸州实在屈才了,我求父皇拟旨将他召回建康吧!”,王敦一走,这天下就安定了。
顾喜冷汗直冒。这话该如何回答呢?平心而论,他真想将许巽调回建康,可有岳婿这么一层关系,出了这个宫殿,外面的人一定会议论自己献媚为私!
见顾喜不回话,司马绍以为他不认可这个决议,遂而闭口不言。
这几日众人都很高兴,王敦将要北上,建康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勃勃生机。
春三月,日暖风轻,柳树萌茵。天高而蓝,云轻而白,山野一片草绿,林丛间有粉花点缀,枝头上鸟鸣阵阵。
一绛衣男子手持竹杖,揽袂登山。他衣冠整齐,面皮白净,头上的玄檀冠与腰间的环佩昭示着不俗的身份。
黑靴踩着阶上青苔,山风吹得花香满怀。楼阁宝塔入目,佛经木鱼声传。王邺随手将竹杖递予小厮,他远望高塔,神色淡然。
入殿后,接过僧人奉于的香,于铜炉中点燃,一板一眼地插在鼎中,垂首低眸,落寞如轻烟般萦绕。
“施主,求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求什么?王邺想了一会儿,“求平安。”
“施主既舍力登山入殿,心中所求定然如意”,弋一说。
王邺望着炉中青烟飘散,心思也飞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父亲离去的那天,他正被关在宫中的一所偏殿中。日落月升,云去风来,他回到府上时,王府已荒草满径,人烟稀少。
“人心之隔,远若千里。君疑臣,夫别妻,忠义良善不过是谋利的手段罢了!”,王邺叹息道。
“施主心如明镜。世事难测,君臣夫妻乃伦常,伦常又是人间的天道,盛衰离别,如叶枯沃,还望施主宽心”,弋一双手合十。
“法师有理,可世世皆不同,人又有异。我朝之状非前代所遗,我世之情亦与后世异!”王邺心有不甘。
出涉朝政,欲革新法,可陛下却让他去修缮佛寺。心有所属,其人不善,又令人哀伤不已。王邺仰头见白烟弥漫,金佛高高于天,他感到一种为人的微渺。
“施主不妨放心,放于自然之间,放于山水之上,贫僧听闻谢氏一族,修心恬淡,颇为自得”,弋一说。
“为人所忌,恐怕难退”,王邺所指之人是“圣明的”君主,是“忠心的”清臣。
“施主说的是凤阙琼楼,贫僧不知。贫僧只知道晨钟暮鼓、春草秋叶,只知道虔诚的心是无尘的明台”,弋一缓缓说道,他用衣袖将香炉上的飞尘拂走。
“施主,你心有郁结,恐伤身矣。来此求平安,回去莫要忘记问医”,弋一善意地提醒道。
“我之病,无可治。”王邺沉静道。昨夜散发,竟然在左鬓间发现一缕灰白的发,他召来郎中问之,郎中惊叹之余并无救治之法,只劝他休养身心,勿思勿念。
半月前,他还在写字,本以为世间再无扰己心神之物,可看到画儿的那一刻,他的笔落在了地上。
画上的人很熟悉,眉目清秀,衣袂飘摇,充满了张扬的生气。他愣在原地,恍然想到这是年少时的苏隐,不禁心口一痛,似千锋穿过,不留血痕。
他怒了,以为这是旁人的戏弄。推倒案台,怒斥仆从。仆从却说,这是宫里送来的,另有一番话要圣传。听完了仆从的话,他才知道父亲一直在追刺苏隐,可父亲明明答应过他不再过问此事。
他恍惚一阵,遂即跨马入宫,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衣袖上还残留着打翻砚台的墨。拙功一再说这是宫妇的圈套,如今没人敢随意进宫。他只是纵缰扬鞭,耳边只有乎乎的风声。
“法师,忘却往昔,服药可得?”王邺木然开口道。
“不可得”,弋一说。
“往昔不复,可求来世?”,王邺依旧是望着烟,神情恍惚。
“无解”,弋一说。
“彼非此否,枉塑金身!”,王邺怒道。
弋一不想他在佛前失礼,于是将王邺引出殿外。
二人漫步在游廊上,心思各异。弋一嗅到一股怪味,霎那间,他头痛欲裂,只觉物影晃动,手脚无力,他扶着柱子艰难地喘息。
半刻后,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一脸茫然。
王邺见身侧无人,回头看,见弋一坐在走廊上歇脚。他往回走,问道,“弋一法师,怎么了?”
“贫僧法号弋二,施主如何到这后院来?”,弋二惊异道。他不等回答就快步疾走,朝四下里看了看,见再无二人后便放下心来。
王邺打量着眼前的僧人,他只是一回头,难道僧人就换了一个?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连长相都很像,不,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见对方盯着自己,弋二愣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施主,此处不便入内,你有何愁绪,请于前殿解之!”,见对方依旧不语,弋二咽了咽口水,在走廊里迈着步子,“施主有所不知,贫僧师兄弟甚多,认错了倒也寻常!”'
“妖人”,王邺开口道。
此语将弋二吓得不轻,他连忙摆手,近身说,“施主莫要声张,不,莫要乱言!”
王邺冷哼一声,甩袖欲大步离去。见对方不信自己,弋二急忙闭眼速算。
“施主!贫僧知你有一妻,此人不在府上,不在建康,而是流落在益州山乡!”,弋二见对方刹住了脚步,心中窃喜。
“施主,你不必亲寻,她自会来找你——”,弋二跟了上去,至于后半段话,他还是不当说为好,万一说中了可就惹祸了。
王邺瞟了他一眼,质问道,“你是何方——”,他刹住了“妖孽”二字。
“贫僧弋二,曾见过尊夫人,她当时北上寻亲,贫僧有幸为其解签。尊夫人出手阔绰,捐了许多香火,贫僧与寺中人很是感激,日夜为其念经”,弋二说个不停,为每位捐资的香客念经是他的原则。
王邺不想再与他多言,看来他需要清整一下毗卢寺的僧人了。如此妖魔鬼怪,怎可长居佛门。
“夫人安居于府,倘若再胡言乱语,定不轻饶!”,王邺怒道。
弋二心里难过,他又算了一遍,“不对呐,施主结发的夫人就在益州啊!”他闭目速算,睁眼之际,见男子已消失在视野中。
弋二耸耸肩,他走到前殿,见佛前灯火微颤,一盏莲灯已灭。弋二挽袖添油,细看油灯尚满,怎会灭之?
弋二按照莲灯的方位朝外走,见天空西边堆着厚厚的云层,太阳破云而出,树叶簌簌。地上落下了一个个雨点。
“日出而雨,云静风来。此为何意?”,弋二眉头微皱。他在心中速算,猛然睁眼,“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