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太阳刚刚显示出一点昏黄,午间极热沉淀的热气尚未完全冷却,在空无一人的信息供给中心,孤男寡女坐在一起,难免燥热难安。
如果特蕾西不是来跟他讨论工作问题的话。
李鸣的身体在通风系统的作用下被吹得浑身冰冷,特蕾西叫机器人送来了两杯加冰的茶水,给了李鸣大的那杯,自己喝小的那杯,纤细的身子将椅子靠背压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你真的觉得这样可行吗?我看他们像孩子一样开心坏了。你的大领导,叫弗朗西斯·李吧?一整天脸色都很难看。”
特蕾西笑着肘了一下李鸣,这是对他中午推自己一把的回应。
以往她是不可能对谁这么做的,她很尊重男女之间的皮肤隐私权。遇到李鸣后,她发现原来做那个侵犯别人隐私权的讨厌鬼也没那么讨厌。
她问李鸣这样做可不可行,其实现在没人知道可不可行。改革从来都是有风险的,何况李鸣还是迫于压力不得不这么做。
李鸣摇了摇头,装模做样的打开原主那写满数学公式的笔记软件:
“不清楚。但我们可以试试。”
特蕾西喝了一口茶,试探着问:
“要不我们先对一号实验者测试一下?反悔也来得及。”
她挥手向李鸣发过去了一份个人档案,李鸣在终端机屏幕上打开档案,听她解释道:
“你部门的安东尼娅小姐算出的最佳人选。我部门的人已经和她对接了硬件参数,也就是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如果不管你们那个‘信息保真度’,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他的二代植入体换成三代植入体。”
“但是根据你的人说,如果直接向其推销三代植入体,他的保真度会在十年内下降到0.89。然后还有10%的几率向极端人权主义者转变,20%的几率获得抑郁症……”
李鸣仔细听着这些难绷的词汇,喝了口凉茶压压惊:
“我们部门的人?他们可没告诉我这些。”
“我们?”,特蕾西眉头一皱,她不知道该说李鸣用词大胆还是没有边界。
她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多了:
“你的管理太松散了,你不去向他们问,他们自然不会给你报告。”
李鸣想了想:
“一号实验者为什么会转向极端人权主义者?”
特蕾西刚想回答,就听见李鸣自问自答着说: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权受到了侵犯?全IO能力完全控制了他的思想,压缩了他的选择权。他认为自己的生活不够自然。”
特蕾西点了点头。
认真的李鸣有一种真实的魅力,她不讨厌他这样。信息控制里面的门道她不了解,严格来说,她是硬件工程师。
特蕾西道:
“问题就在于,我们不可能把三代植入体的‘选择权’恢复到二代水平。”
李鸣又喝了口凉茶压压惊,他真的有在想怎么解决问题了。
他在自己身前比出三根手指,但眼睛并没有看,特蕾西猜测这是他无意识的行为:
“有三个方面的障碍,硬件限制,三代植入体带来的强控制力让信息供给中心超调了,以及三代植入体带来的强控制力让信息供给中心滞后了。”
“超调?”,这个词汇风靡于21世纪,常用在PID调节,特蕾娅听自己父亲讲过。
“你喜欢旧世界。”
李鸣点了点头:
“我喜欢旧世界……这不重要好吗,重点是怎么不让他变成极端人权主义者。”
多说无益,李鸣根据下午摸鱼的时候找出的方法在终端里打开了一个名叫“中央控制系统”的软件。
这就是信息供给中心控制每个人浏览到的网络世界倾向的幕后软件。
你是在左翼的世界,右翼的世界,还是极端动保的世界,完全取决于这个软件的参数设置。
当然,当事者察觉不出来。
公民信息保真度必须在2.0以上,这是官方指标。
实际上只要在1.8以上,就可以防止个人潜力不被低质量二手信息冲烂。
“中央控制系统”把个人潜力划分为两个板块,每个页面里面都有很多的按钮。
第一板块就是信息保真度,这个板块决定了一个人对真实世界的理解,李鸣对其的解释是;它的任务是确保每个人都认为世界是由原子构成的。
第二个板块的名字无法直译为汉语,可以认为是:“倾向”板块。
真实世界决定了一个人的真实潜力,社会倾向决定了一个人的限时社会潜力。
李鸣大脑疯狂运作。
这是否可以认为,是不是极端人权并不重要,这个倾向能否使一个人发挥出他应有的价值才重要?
也就是说,有时候可能正是因为你是极端人权,所以才获得了在特定时期施展自己能力的机会。
关键难题是,政府明确要求一个人就不能是极端人权。
也许是因为李鸣对这个系统的认知还不够。
特蕾西见李鸣的表情越来越狰狞,担忧的用拳头按了一下他的脊背:
“你还好吗?”
不,不好,李鸣现在非常不好。你知道是谁造成的吗?特蕾西!就是你!
冷静!李鸣!你是权威!
李鸣将手枕在鼻头,如同雕塑一般思索着,他忽然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
“他是基因设计学的专家,那就先给他一个冲击。隐喻基因设计学工具升级到了更新版本,必须要一个‘更先进的植入体’支持才能完全使用。”
“他当然不会在意,因为他不会有多热爱自己的工作,他的社会地位是很体面的,那就让他不要体面了。让他看到大量消极的信息,让他以为自己天要塌下来了那种!怎么样?能行吗?能行!”
特蕾西目瞪口呆,李鸣的判断听着有道理,但是毫无事实根据:
“三代植入体的软件更新呢?要怎么让他接受?一旦错过最开始的平台期,后面就很难让人无缝接受增量更新了!况且——”
然而李鸣并不是要征求特蕾西的同意才这么问的,他更大的可能性是拷问自己。
不等特蕾西把话说完,他就已经开始上手操作了起来。
他粗暴转动着桌面显示器的虚拟按钮,特蕾西连忙冲过去按住了李鸣的手!
“计算呢?你严重违规了!”
李鸣也很想先计算一下,但他不会。
他死死瞪着特蕾西,语气肯定:
“相信我!”
特蕾西颤了一下,带着惊讶的表情松开了手。
李鸣也不是纯乱操作。
这个按钮的标签是“KHVB-2”,李鸣查过是“暗负面因子叠加”的意思。
核心是一套数学工具在实现,执行是AI机器人在执行,因为隐私权的问题,他们看不到实验者具体看了什么。
但能看到个人倾向的变化曲线。
要获取更大的操控权就得用手动数学建模工具去算AI机器人的执行参数,自动操作非常死板,出了问题你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特蕾西就在旁边看着,他没得选!
李鸣颤抖着给这个基因设计学专家叠加了0.1的暗负面因子,霎时间,实验者的心理曲线开始剧烈波动了起来。
现在他还不至于额头上冒汗,但是呼吸是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了。
个人倾向的变化曲线要用另一个软件看,李鸣之前查资料查不懂的线条,如今变得分外明了,因为它事实上连接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显然如果一个人的总稳定度掉到红区,那大概率李鸣就要掉乌纱帽了。
而且还有可能在十年后收获一个极端人权或者极端动保主义者。
特蕾西在他耳边说他是个疯子,一刻也不敢放松,和李鸣一起紧紧的盯着屏幕。
他们随时准备把一号实验者的暗负面因子调回去。
两人从下午4点盯到下午6点,生怕一号实验者出什么意外。
只要他在网上发一个“不正常”的帖子,就有可能会引起恐怖的连锁反应,导致超出AI的自动稳定系统崩溃。
傍晚7点12分,那该死的一号实验者波涛汹涌的变化曲线经历两次震荡后,终于彻底稳定了下来。
特蕾西和李鸣长长的松一口气,将僵硬的脊背靠在椅子上。
李鸣递给特蕾西一坨纸,说道:
“擦擦汗。”
特蕾西粗暴的抢到了自己手里:
“野人先生,如果有人问起我们今天做的事,你就得说你是逼着我做的!”
“那得看这办法有没有用了,有用的话就能把任务时间从五年缩短到一两年,政客们估计盼星星盼月亮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不是吗。到时候我们升职加薪,岂不快哉?”
特蕾西不以为然:
“升职加薪有什么用?你很缺钱?”
李鸣疲惫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