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开始还有些东西能拿到县城的当铺去当些钱,换些柴米,后来越发典当不出东西来,再后来,她已经没力气走去当铺再回家了。
几乎熬不下去时,有梧县出身的宫女返乡了,县里来了几辆车马,赈济所外搭起粥棚,穿着整洁衣裙的年长宫女和女官来散粮米,并同内宦采选良家宫婢。
据说赈济来之前几日刚有牙婆到村里,爹娘是动过心思的。只那牙婆因她样貌不出众,价压得极低。她算是家里的劳力,爹娘算过,觉得不值,最终还是作罢了,她熬到了宫中来人。
里长清点时,稻河村适龄且尚未被发卖的女孩子,只剩下寥寥二人,那王三姑娘只剩下半口气了,自然不能报上去,那就只剩下忍冬一个。
离家时娘就说,她实在是有福分,忍冬也这么觉得。
忍冬学规矩的时候听过,这回下各州办差的宫人,都出自皇城广储司、丰贮仓、尚仪局、太医院几处。江州赈灾的钦差大人姓沈,是个京官,她们这些做杂活的女孩子并没机会见这位大人。
一路上她也没少见年长的几名女官内宦忧心忡忡的神色,大概是说,江南几州缺粮是很大的事情,她们一众人要协办的差事很紧要,要十分警醒,公事出行需领手令,至少两人结伴,且万不能乱跑。
她不懂大事,只是按照女官吩咐,一路上手中的活从未怠慢,更不敢轻易离队。北上途中,就有个和她要好的女孩儿于林中失踪,再没找回来。
且说一说那未找回的女孩子,她年纪小,叫吴锦儿,脸蛋圆滚白净,一团喜气,家里是开粮铺的,京中有亲,家里也娇宠。
这姑娘针线不好,有时散发的冬衣要得紧,她手脚跟不上,忍冬没少帮她做缝衣的活儿。到了清点时,小姑娘把别人帮忙缝的袄子都老实报给女官,还偷偷给她多塞些饴糖零嘴或者别的小玩意。
吴锦儿说过,京中行宫有个经历三朝的寿和老太妃是她姑祖奶奶,她五岁的时候就跟着爹娘去过京城,老人家可和气了。
“我从前老在山上玩,哪儿有水,哪儿有鱼,哪儿能猎到小动物,我进山瞧瞧就晓得。”
驿站屋子小,每间住四人,吴锦儿在床边耷拉着腿,嘴里嚼着一粒花生,说话口齿有点不清楚。
“我还有把自己做的手弩和鱼竿叻,只可惜不让带,我跟你们说啊,南禄峰北麓那儿,能钓到一种特别肥的黑鱼,嘿呀你就炖了吃去吧......”一提到上山玩,她如数家珍,嘴吧嗒不停,提到书院,又开始有点蔫了。
“你们说我爹娘叫我天天去学堂干啥,我账总算不对,字嘛写得不好看,针线功夫也不行,精深的学问听了就头疼。还不如早点让我去学徒或者......我就当个猎户,当个捕快也成啊,他们这是瞧不见我的本事!”
“娘说我脑瓜不好使,又娇生惯养的,不愿意我进宫,我可不服。现在这么多人挨饿,我至少还有把子力气,能干活儿不也是功德一件嘛。我脑子不好使,但我劲儿大!而且我知道宫中玄圃也要有人渔猎的,又没说宫女不能干,这活儿咱熟。”
小丫头咽下花生,把一旁陶碗里头的水咕嘟嘟都喝了,拍拍胸脯。
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忍冬娴熟地缝着袄子,流露出佩服的神情,声音也脆生生的。
“我爹就懂我,他说我至少有点长处,宫里用人的地方也多,去长些见识挺好的;要么就好好孝敬着老太妃,等到二十二要出宫了,怹老人家如果肯给我指个踏实上进的好郎君,说不定一家子都能沾光,然后我就来啦。”
“你这么静不下来,也就忍冬性子最好,耐不住你撒娇,老是帮你。等进宫各领了差,再有这样的细致活计给你,有哭的时候。”
一个叫刘阿桂的瘦高女孩儿拧完擦脸的汗巾子,笑着点点她的脑门。“也不想想,哪个老人家经得住你这个泼猴孝敬呀?”
“那......到时候老太妃觉得我闹的话,我直接求她让我去干捉鱼捕猎杀牲口的事儿。反正玄圃离着她的裕章宫有十里多路嘞,我一个筋斗云躲得远远儿的,不吵着她不就行啦。到时候我拿大鱼给你们,成不?”
锦儿搓搓额头傻笑两声,听着这姑娘真把自己当孙猴子了,忍冬和阿桂都噗嗤笑出了声。小案另一侧,端坐着誊写账目的医家女儿田香薷也忍不住流出笑意。
锦儿在她们一行人里话最多,性子最活泼,规矩学得不太好,也最爱在施粥的时候偷偷给小孩子塞点蜜饯果子。领队女官摇摇头,有时叮嘱她几句,却也因着她格外特殊些没有多管。
后来,见她实在闲不住,就安排她上山采野菜砍柴火去了,好在她确实身子十分康健又肯干,一阵风似的。
吴锦儿谙熟山地,在荒林里跑得快,比她年长些的同行女孩儿往往都追不上她。
再后来,她就出事了。和她一起干活的姑娘寻她踪迹时,只看见山涧中游附近一堆散乱的柴火和菜篓子,篓子上沾着血,几个暗红的硕大兽爪印凌乱地印在地上,还有许多凌乱瞧不真切的,混着泥水的脚印。
那姑娘吓坏了,赶紧下山报给带领他们的兵丁。
值守的外委把总不敢耽搁,遣了两人,分别上报赈灾钦差及地方按察司,又派了一半兵丁上山搜寻。剩下的军士里,分出五六人护送一众姑娘回驿站,其余人俱严守山路,不能离岗。
只要牵连宫廷的都是大案,那几日按察司办案,所有人都被严加看管。
外出押运粮草的兵丁自然都要查问,和锦儿同屋的忍冬、阿桂、香薷以及和她同一批上山干活的姑娘也都被叫去问了好一阵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