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章 前尘(一)(2 / 2)宫女求生记首页

只是大姐的盈盈笑影里头,仿佛总含着忍冬瞧不懂的东西。

那段时日真的很好,几县里上夜学开蒙的平民女儿大约三十来个,这些女孩子大都性子开朗。教她们的姜师傅是个手巧又温柔的年轻妇人,谈吐柔雅,还会给她们发些衣裳。

于伯伯家的佑禾和她关系最好,佑禾和大姐逢秋一样的年纪,字严整好看,讲话和气。

佑禾其实很有学问,但因为白日要和父亲一同抄经,赚些日常花用,所以来上夜学。过了一段时间,佑禾姐跟她们说,她以后一段日子要在白日进学,准备院试了。

那尚大老爷家的儿女们也都在濯缨山庄进学,平日他们是看不见大户姑娘们的,偏尚三姑娘不太一样。

尚三姑娘比忍冬小些,闺名语婵。有时白日上完课,会和佑禾姐一样留得晚,在书院找这些上夜学的女孩子说话儿。

她是个很厉害的小姑娘,小小的年纪,讲话周到,与她相处下来的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十分轻易就跟这些平民女孩子们打成一片。再乖僻的人碰上这位尚三小姐,也挑不出理儿来。

忍冬和她关系也挺好,有时语婵会新奇地里的田产,请忍冬帮忙带些。然后作为回礼,给她笔墨衣裳。

佑禾姐也很愿意跟尚三姑娘谈论学问,听说她要参加下次院试,更是欣赏她几分。

后来佑禾姐没回过夜学上课了,因为她成了头一批女秀才,去赶乡试了。再听说佑禾的消息时,她已是举人。

这下,原本无人问津的于伯伯一家骤然多了许多亲眷。

尚三姑娘有时候也会悄悄给忍冬捎大姐的物件儿,说是“逢秋给妹子的”。一向不落人话柄的她,却总不愿意像旁人一样管大姐叫“方姨娘”。忍冬感觉到,这位三姑娘的笑影里也藏着和大姐一样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这种“体面日子”没过几年,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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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暮夏的傍晚,语婵躲在书院的槐树后左顾右盼,神色焦急,连眼眶都是肿的。刚见到忍冬来,往她怀里塞了个包袱。

“逢秋姐给你的!”

她第一次看见这姑娘如此慌乱,还没等开口问,尚语婵就赶紧从书院角门跑走了,丝毫没有平时的从容姿态。

那包袱里是一件针脚细密的豆青夹袄,格外精致,领口绣着漂亮连绵的忍冬纹。

她隐约觉得不太对,第二天,有对眉目慈蔼的老夫妻来了。他们仿佛是大老爷府上的管家,对爹娘说了不少客气话,又留下一堆东西。

她才知道,大姐出了事。

平时总对他们拳脚相向的爹赔笑着送走了那对夫妇,然后坐在灶边,一袋袋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娘的脸埋在胳膊里头,脊背颤得厉害。

大姐发还母家的物件儿只有一个旧木箱子,里头是些旧衣裳钗环,一个荷包,和忍冬刚进学时描的那页大字。木箱子最底下,一个小布袋子里头有碎银,有铜板,像是攒了许久,拢出来一共十二两三钱六文。

忍冬一时间只是震惊,她的难过来得实在晚些,昨天尚三姑娘还偷偷找她......今天就听人说“方姨娘走了”。

等半夜里,她骤然明白大姐再没法回来,却不敢哭出声。她似乎觉得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听见熟悉的声儿哄她别哭。

“冬姐儿,千万珍重自己的福气,好好活下去。那件夹袄是个念想,千万留好了。”她听见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叮咛。这是头一次,有人在她悲伤震惊时,告诉她,珍重自身。

她不相信姐姐就这么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有。她想跟那声音说些什么,她想说为大姐讨个明白,张开嘴,却醒了。

爹早早就出去,破桌上的笸箩里还搁着她昨晚没有纳完的鞋底。

她赶紧翻身下床,找出那件豆绿夹袄,杭绫料子质地细密,指腹顺着斜纹摩挲,细腻的衣料更显出她手上老茧的粗糙来。她摸着,发觉褃下似乎有一小块极不起眼的凸起。

对着光细瞧,褃下夹层里头果然缝着个东西,藏得隐蔽。她拿针小心挑开细密的针脚,见那里缝着个小荷包。

荷包上是四合如意纹,里面有几张纸,字迹密密麻麻,似乎是些人名和账目,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每张纸都盖着个小小的红戳。

她压根看不懂这些,却想起尚语婵来找她时慌张的神情,心知这东西一定跟大姐离世脱不了干系,趁着没人在,她裁了块布,给这荷包垫了个夹层,把几张纸仔细地封在夹层里头。

那天之后,爹破天荒地给她塞了袋铜板,恶狠狠地叫她带着弟弟妹妹好好念书。爹说要他们长学问长手艺,把帐算明白,往后杀猪卖菜的,总能换钱使,也能活。

“你们两个丫头家自己找个营生,到年纪赶紧许人当大老婆,”爹胸口里拉风箱似的,又狠狠吸了口旱烟“比他妈牲口似的卖给大户强”

这个从来粗暴专横的男人,眼角似乎淌下滴浊泪来。忍冬想给他拿汗巾子,他却倏地起身,从墙边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后来语婵又来找她,手里捏着个鼓鼓囊囊小包裹,脸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眼中神情复杂。

“忍冬,你瞧我......之前走得急,竟拿错了给你的物件儿。你看,我随你去你家,将那之前的换回来吧,啊?”

她看着语婵身上耀眼的衣裙,头上戴着她连名儿都叫不出的首饰。想起那句粗声粗气的“牲口似的卖给大户”,想起那几张纸,手猛地一缩,朝语婵深深地行了个礼,摇了摇头。

“忍冬感念三小姐帮扶之恩,但大姐的物件儿,我舍不得给人。”

她的言语满含着戒备,尚语婵僵住了,继而咬了咬下唇,压低声音言道:“忍冬姐,你信我,那东西留在你手里会惹来大祸,你应付不来的,我知道你为了逢秋难过,我能帮......”

“知道您心善,只我们贫贱人家不敢再生受尚家的恩典。”不知为什么,忍冬明知道语婵这姑娘向来和善温柔,却一股无名火起,硬梆梆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三小姐没别的吩咐,民女告辞了。”

尚语婵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一时哽咽。忍冬转身时,似乎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脚步一滞,还是加快步子进了学堂。

那天夜学散后,忍冬在自己的柴禾扁担下面发现了那个小包裹,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散碎银钱和一块雕着寿字的白玉小坠子,被劈柴藏得很仔细。她知道是谁留下的,但等了好几日,再没有在濯缨山庄里见过尚三姑娘。

后来她到家把银两清点了,按着学堂里教的记了账,共二十五两八钱,有大有小,还有的像是过年才发的小银棵子。那天跟尚三姑娘那几句话,刺得她心口生疼。

出事头些日子,语婵还在欢喜地跟她说,她成了秀才,又要满十四了,往后说不准就能自己开府出去,把学堂的玩伴们都接来住。其实忍冬和语婵相处久了,早就知道,这姑娘小小的年纪绷着一张笑意盈盈的面皮,累得要命;她也能看出她什么时候真的开心,什么时候在哄人。

忍冬实在瞧不起自己,明明她只消动动脑子就知道,语婵是真的在帮自己,却还是把自己的怨怼怒火撒在了这个真心对她的小姑娘身上。

大姐走了,佑禾去赶考,语婵也再没出现过。只有周二姑娘有时还会跟她结伴去念书,但两个农家姑娘话都少。一路山路绵延,连风和雾都安静,林中偶然有猎户经过,夜色重时,山中散落村户的窗口透出幽暗的光。

大姐离世之后,好像维系她世界的缆也断了。他们家的“体面”也系于这脆弱的一线,那么轻易地就原形毕露。

忍冬觉得她必须得想法子立起来,自己学会谋营生。再想法子用上那几张姐姐留给她的纸,将一切都搞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