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轮到辛成和陈芳亮上前礼拜,辛成在前头,陈芳亮跟在后头,辛成先是拜几个女眷,随后是周仁安,周晴雪,最后是周玄同。
此时,他看到周晴雪一脸不耐之色,辛成没敢在周晴雪面前久留,长话短说。
又走到周玄同下首,辛成面色恭谨,躬身下拜:“小的辛成祝老爷独步天下,千秋不灭,万古长青。”
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见,他那老旧宽大麻布的裤子里,他的双腿依然紧紧绷直。
周玄同没有任何表情,看都没看他一眼。拜完周玄同,辛成退回门外等待陈芳亮,陈芳亮只在他后一位,等辛成走到门口,陈芳亮已经礼拜过几人了。
等陈芳亮到了周晴雪下首,准备拜周晴雪之时,辛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道陈芳亮机灵些,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陈芳亮躬身下拜,头颅低下看不到表情,双手平托至胸前,声音有些磕磕绊绊:“祝......小的......陈芳亮祝......祝大小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听到陈芳亮的拜词,大小姐周晴雪嗤笑了声,不知是嘲讽讥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她那青葱雪白,纤纤如嫩荑的玉指放银锞子的时候,不小心轻触到了陈芳亮的掌心,陈芳亮的手微微一颤,随后马上拿着赏银道了声谢。
周晴雪右手第一时间连忙缩回,眉头紧皱,一脸嫌恶之色,似乎沾上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
手指在狐皮大氅上不经意间反复的蹭了蹭,脸上的不耐之色越发的明显。
使得她那本就美丽却有些刻薄的脸,看起来更加的怪异。
只是,这一幕,低头的陈芳亮却是一点也没有看到。
回去的路上,陈芳亮一改来之前的叽叽喳喳,沉默了许多,神情有些恍惚,时不时的回头看向周晴雪的方向。
“芳亮,别想了。”
辛成沉思起来,又回头看向方才礼拜的地方,摇了摇头,拍了拍陈芳亮的肩膀:“芳亮,你们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对你来说,不会有好结果的。”
“记住了,藏在心里,千万别做出格的事。”
辛成稍微用力的拍了拍陈芳亮,一脸严肃:“你给我记住了!”
辛成没说出口的是,不说身份地位的差距,就说周晴雪这个人,也不是良人,也决计不会看得上陈芳亮。
陈芳亮低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看他情绪低落,有些难过,辛成只是一把拉过他,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晚上,夜幕降临,辛成提着买来的十年陈酿老黄酒和一只老福记烧鸡,七拐八扭的来到府里角落里一间老旧的小仓房里。
“老方头,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辛成看向来人,将手里的酒壶递出,不等眼前的老头说话,就找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个老梆菜在这一个人孤独,给你带了十年的女儿红,十年呐,你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吗?怎么样,感不感动?”
眼前的老人身体干瘦,个子不高,头发半白,留着一把山羊胡,但脸色红润,看起来身体颇为康健。
一双眼睛小的如同绿豆般,却炯炯有神,时不时地还闪烁着精光。
身穿一件大的过膝的黑色旧棉衣,大衣好像从来没洗过,油亮油亮的,并且纽扣没有一粒是相同的。
方老头眼睛一蹬,手里都把他的山羊胡子拽断了几根,没好气的朗声说道:“你个小王八蛋真是没大没小,谁稀罕你的酒。”
他嘴上说着不稀罕,可却装作不经意间,绿豆般的小眼睛很隐晦地时不时瞟向老黄酒。
要不是辛成一直盯着他,他都看不见老方头的眼睛。
辛成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来,逗了逗老方头:“那你不喝是吧,行,我喝,我一会儿可全喝了,你就在这看着我喝,可别后悔。”
老方头眼睛偷摸瞥了一眼酒壶,喉咙动了动。
老脸涨的通红,但还是理直气壮,丝毫不让:“我只是说我不稀罕,可我没说我不喝。”
说完一把抢过酒壶,将酒壶轻放在桌子上,然后急忙去翻床上的立柜,手段之粗暴,让辛成感叹他可别一把把柜门拽下来。
辛成自然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每次拿酒给老方头,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很快,他从柜子里掏出了两只杯子,一把拍到了桌上,手里却还不停,急忙拿起酒壶,将两杯酒斟满,随后拿起一只杯子,小心的端起,将嘴巴放在杯口,美美的抿了一小口。
他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舒服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十分享受:“香,真他娘的香。”
辛成率先撕下一只鸡腿,没有自己吃,而是递给方老头:“老人家先吃鸡腿,肚里垫点吃食才好喝酒。”
辛成看向他,似乎也是被他感染了,也是一脸慵懒,心情出奇的好。
老方头一副你小子还算懂事的样子,得意地吃着鸡腿。
老方头虽然外表邋遢,但身体却没什么味道。年纪大了,但他的脊背依旧挺直。
他不知道老方头多大年纪,他也不知道老方头家里都有什么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老方头叫什么名字,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姓方。
辛成刚来周府没多久的时候,他们房间里的椅子被田大球坐折了一个凳腿,经府里的小厮指点,他去老方头所在的小仓库找工具修椅子,由于太偏僻,找了很久才找到这。
来到这个小仓库,他第一次见老方头,老方头就和今天一样,坐在椅子上一个人默默地喝酒。
只不过他喝的是一壶价值十几个铜板的劣酒,即使是喝着最便宜的劣酒,他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不疾不徐,如同喝着绝世美酒一般,神情享受,脸上带着种幸福和满足。
见到老方头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这老头很有意思。
人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不在于任何方面,亦不在于你是否处于逆境,而只在于你是不是真正喜欢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真正正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老方头第一眼见到他,辛成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方头就把自己的酒杯递了过来,辛成没有任何不快与任何迟疑,微笑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羞辱,而是尊重,哪怕酒杯是用过的,哪怕酒是一个老头喝了一半的。
一件被主人极为珍视的东西,愿意给别人分享,这难道不是尊重吗?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懂。
就这样,他们是朋友了。
这个年夜,就在这个周府里最不起眼的小角落,昏暗破败的小仓库里,唯一的光源只有一盏过年才会点的油灯,只能散发微弱的光芒,二人借着这微弱的光芒,就这样,一口酒,一口肉。
若是有人在外面,还能听到时不时的细微碰杯声。
整个除夕之夜,除了这里,周府内外,周府所在的大街上,统统都是灯火高挑,爆竹齐鸣,笑语喧阗,竟夜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