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凡不知道的是,多年后的今天,那位立下无字碑的前代域主一生功过已被盖棺定论,人们赞颂他的仁德,惋惜最终的结果,将他重新捧上了高台。然而作为老域主的后人,卫城一的格尔兰洛们始终不敢领受这些迟来的赞颂,他们深居简出,自困于卫城一,很少与外人交流。
“凝凡”就是这许多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离开卫城一的“仁心”之后。
事情有了解决之法,厄多图真心实意的感谢了鸿芽一番,鸿芽连说不敢当,随后便告辞离去。厄多图想要远送,却在出门之后就丢失了鸿芽的行踪。
——明明是并肩出门,这是如何做到的?饶是厄多图也脊背发凉,暗叹使者恐怖如斯。
厄多图回了房内,看着躺尸的凝凡,忽然觉得有些犯难。
凝凡此时卖相惨烈,先前与众人争斗弄了满身的污渍,身上不可避免的有几处淤青,脑袋又被厄多图拍肿了一块,看着实属滑稽。这都是小事,厄多图头疼的是怎么收这小子为徒。
这小子底子打的极好,才进第一步没多久,竟然已经开始锤炼血肉了。第一步的修法优劣,只看锤炼速度,这说明这小子修法上乘,资质也好;先前动手时候有些招式古拙刚劲,有些又繁杂精妙,连厄多图都未曾见过,与当今修者招式迥异,却被凝凡圆融精熟的使出,显然是早有家学渊源的名师教诲,厄多图对能否战胜这位“名师”(也许不止一人)心里没底,对能否说服凝凡改换门庭更是没底。
还是那句话,第三步只有人皇陛下一位,剩下大家顶天了就是半器修为,既然都在第二步,他厄多图凭什么哄骗一个师承优秀的宗家才俊改投于他呢?凭他那个修成半器还被贬去深山老林的老师吗?
不好办,不好办。厄多图愁的嘬牙花子,思路就有些天马行空:要不然给他找个小老婆拴住他?可是童子功又不能太早破去,那可是断人道路的事情,厄多图做不出来;要不去卫城一想想办法?可自己一个人去多少有点心里没底,尤其是他刚领了外围大统领一职,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也不算外宗之人了,算是人皇直属,跑去“仁心”家里强抢徒弟,只怕鸿芽第一个过来砍他。那该怎么办呢?
厄多图叹口气,伸手搭在凝凡腕上脉关之上,他决定先医好凝凡再说。
对于战修来说,各种药浴补剂伤药才是花销的大头,这些辅助之物几乎与一门好的修法同样重要。曾经的格尔兰洛战修们在学习修法的同时就要接触药石医理,以求更加了解身体、更加扎实的筑好根基,厄多图自小也是受的这种教育,如今在医道之上同样造诣不浅。
凝凡紧张至极,生怕帝窍被人发现,不过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厄多图诊看之后,只是觉得他恢复极快。随即便去调配药物为他医治外伤,不多时凝凡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进院,来人与厄多图招呼几句,脚步声就向自己这件屋子来了。
凝凡斜眼去看,发现竟是两个眉眼温婉、言笑晏晏的少女,容貌一般无二,显然是一奶同胞,一人着白裙,一人着红裙,手中都拎着一只小包。注意到凝凡目光,便同时侧过身来行了一个古怪礼节,脆声说道:“少爷万安,红妆白药来为少爷更衣!”
这是什么古怪名字?凝凡很是好奇,这两人衣着面容口音都不像本地人士,想必是外来讨生活的奴人,难不成是外地习俗?凝凡正想着,就见那两个女孩已经开始动手,手脚麻利的为他剥衣去衫、擦洗污秽、涂敷药膏、推拿血瘀,二人配合默契,动作轻快,不多时凝凡便已焕然一新,只觉得身上疼痛都轻了不少。
凝凡惊叹不已,只觉得大开眼界。
凝凡却是不知,这二人并非他以为的府内奴人,而是这些年间兴起的新行当“送医人”,其人多是药行医馆自小培养,既能识药理,又擅伺候人。这行当在如今毁誉参半,最出色的送医人是大修者们的座上宾,备受尊敬,而底层的许多送医人,却往往被冠以“医妓”的蔑称。
深渊之战期间,“战修正统”们困守于清平界中,外界的这些战修们只得自行组织起来,艰难应对越发残酷的战事,而这个过程中,具备一定正统性的外宗开始壮大,外宗主事们鉴于战事需要,开始培养起所谓的“军阵战修”,军阵战修们只追求迅速的完成躯体锤炼,成为可堪一用的战士,什么未来前途统统舍去,彻底摒弃了传统战修的“全才”之路。和平年代,军阵战修由于入门简单成就迅速而大行其道,又因其不擅长医药器械之类的辅助之术,送药人等行当才开始逐渐兴盛。
凝凡又躺了半日,任由那两个送药人为他调理躯壳,心里一直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
说实话,凝凡有些迷茫。
界内之事,明明才结束一天而已,竟然就有恍如隔世之感了。所有的恩怨情仇,似乎都随着离开老城变成了陈年旧事。他所爱之人与所恨之人都永远的留在了那座城里,或者也留在他的身体里?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里,凝凡全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似乎应该努力修炼,去挖出当年惨祸的背后主使,伺机复仇;或者想办法重振格尔兰洛,做他这当年少域主该做的王霸之事。但凝凡觉着,这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不自觉的想起父亲最后的留言:“……离开北地,去看看更多的风景。”
“决定了。”少年在心中合掌,下定决心。“我……我要离开格尔兰洛。”
去看看更多的风景,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同样从未离开过北境之人。
这决心一旦下定,便似乎有一阵轻松的风吹进了帝窍居身的块垒之城,凝凡听到了许多人的叹气声、哭泣声、哀嚎声、呻吟声,而更多的是宽慰欢欣的笑声,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察觉到自己与帝窍之间那最后一层似有若无的隔膜消失了,沉眠已久的婴儿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露出笑容。
凝凡睁开眼时,周身震荡之伤即刻平复了,那些外伤也已愈合大半。凝凡咳嗽一声,两位送医人会意,立刻躬身告退。凝凡下床站定,深吸口气,躬身行礼。
厄多图进得门来,就见到凝凡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朗声说道:“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
厄多图目瞪口呆,只觉得那两个送医人找的实在太值了,哪怕尾款再翻一番他也心甘情愿,这效率未免太高了点!他还没来得及交代劝诱凝凡拜师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