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祭司带着阿尼夏玛和孔苏回到那方偏僻小院,金橙色的墙壁吸引着阿尼夏玛的目光,包括从门中走出来的人。
那是位年轻的男人,围着方格围巾,正在将起雾的眼镜从鼻梁上取下。看到门外的陌生来客,他停住脚步,眯起眼睛笑着对几人挥挥手,“你们朝拜回来了?我刚给丹珠上完课。孔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给你补上落下的课程。”
“呃,阿尼夏玛大人,这位是山外来的学士,周澄澜。他在寨子里教小孩。”老祭司有些无措的转身,干瘪的嘴唇开开合合,笨拙的向阿尼夏玛介绍这位年轻男人。
听到老祭司竟然称呼这位面生的小姑娘为寨子里信仰的山神阿尼夏玛,周澄澜惊讶的看着她,“你是阿尼夏玛?”毫无顾忌的问询让老祭司慌乱的想要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但阿尼夏玛只是一笑置之,安静的点头回应。
“阿尼夏玛大人是今天才从禁区走下来的,周学士,你注意言辞啊,我可不是寨长。”老祭司抚了抚胸口,狠狠瞪周澄澜一眼。
周澄澜听后也没有生气,只是皱着眉思索什么。老祭司不耐烦的想要赶人,孔苏见状刚准备缓和气氛,周澄澜便识趣的挥手告别。
他走过阿尼夏玛的身边,轻飘飘落下一句:“前几个月还没有封山的时候,有很多背包客。也不知道他们全部下山没有。”说完,周澄澜没有啰嗦,快步离开。
老祭司抹了把汗,赶忙命令孔苏把阿尼夏玛招待进屋。孔苏向他翻了个白眼,正想和阿尼夏玛搭话,天不顺人愿,院墙外先是传来一阵交谈声,紧接着次仁走了进来。老祭司马上迎上去,帮次仁拍落掉在肩膀上的雪块,陪着他进了院子。
次仁看向阿尼夏玛,嘴角露出复杂的笑意,“阿尼夏玛,请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阿尼夏玛似乎对次仁失去了兴趣,相当敷衍的微微点头。
气氛十分僵硬,老祭司和孔苏都在观望着二人对彼此的态度。
次仁被丢了冷脸也不觉得尴尬,在周围没什么人的情况下,他的语气一改恭敬温顺,变得低沉谨慎起来,“您在山上对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肇始属于我?寨子里可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我自认为我这个寨长是称职的,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难道是阿尼夏玛大人,不认可我的能力吗?”
“我来取回我的力量。”阿尼夏玛连眼色都不给了,更别谈解释。
“那我身为寨长,能够怎么帮您呢?说到底,我还不知道您的力量指的是什么。您是想要进行祭祀仪轨吗?”
“不,我从来都不想。”阿尼夏玛斩钉截铁,没留任何情面,甚至是颇为任性的打断了,“我只是来取回本属于我的事物,惩罚僭越的存在。白马次仁,越是依靠浪潮,越会接近不幸。”
孔苏听过这句话,听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越是依靠浪潮,越会接近不幸。长措总是用这句话劝诫他不要追求阿尼夏玛的力量。但是这句话并不在《念阿尼夏玛经》中,也不在他父母对于阿尼夏玛的研究资料中。
两个不同的存在,说出了同一句话。平常惟阿尼夏玛马首是瞻,不许任何人说阿尼夏玛坏话的长措,今天见到面前的这个存在时表现出来了异样的疏离和冷静。孔苏意识到,长措似乎隐瞒着什么和阿尼夏玛相关的,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让他并不相信,这位和他说出同样话语的人是阿尼夏玛。
既然如此——
孔苏的目光几乎粘在阿尼夏玛身上。
她是谁?
老祭司不在家,这对孔苏来说并不是稀罕事。一日三餐无人照料,从来都是孔苏自己做一顿能勉强吃下的饭,味道绝对称不上好。偶尔长措也会来,但口味挑剔的白马家少爷从来不吃他做的饭。孔苏不是没有想过磨练厨艺,但是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只是今天情况略有不同。
眼下,掌握着他一直在探寻追求的力量,疑似神明本人的少女就坐在他搬来放在厨房门口的板凳上,看着他手忙脚乱的下厨。孔苏本就生涩的厨艺在阿尼夏玛赤裸裸的注视下掉进了幽深的悬崖,拉都拉不回来。阿尼夏玛可以说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孔苏反复失误,甚至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只能将染了点点血渍的风干肉片拿到水盆里涮涮,尴尬的扔进锅里,祈祷阿尼夏玛不会嫌弃,要嫌弃也别说出来。
最后上桌的时候总算是勉强看得过去,要孔苏自己评价,那就是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但是当他清清嗓子,主动给阿尼夏玛盛了一碗放在对面,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顺势喝上一口后,清秀但粗糙的面容刹那间皱到一起。
阿尼夏玛走过来,看见孔苏粗暴的将饭碗从她面前抽走,又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无礼,讪讪将碗放回去。他指了指碗里面的肉汤,“不好意思啊,我去给你重做一碗。”
“那你呢?”阿尼夏玛站在桌边,视线从那碗肉汤轻盈飞上孔苏浅褐色的眼眸。
有的时候,孔苏觉得阿尼夏玛真像个未经世事的姑娘,一点都没有神那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样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没有着手去寻找自己出山的目的之外的意义——就像是等待着。
等着自己搬个板凳来给她坐,或者等着自己把碗放下通知她吃饭。
她真的是阿尼夏玛吗?褪去初遇的激情,冷静下来的孔苏重新思索着,偷偷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阿尼夏玛。
阿尼夏玛坦荡的立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回答。
“当然不能浪费已经做好的,我和我妹妹会把这些吃完。”
空气凝固,阿尼夏玛没有回复,孔苏也不好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摸了摸后脑勺,对于这个捉摸不清还难以沟通的人物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端起碗就要将肉汤倒回锅里,阿尼夏玛疾走几步绕过桌子,劈手夺过那碗,这样大的动作幅度却没有让肉汤洒出来分毫,趁着孔苏愣住的时候,阿尼夏玛仰头喝了一大口。
反应过来的孔苏小心的看着阿尼夏玛的侧脸,却并没有看到和自己一样,忍受不了没处理好的肉干发出的野兽腥臊味时露出的表情。阿尼夏玛相当平静的在孔苏感动的目光中喝完了那碗肉汤,连肉干也吃的干干净净,将碗放回桌子上。
“我妹妹很喜欢像你这样的人,因为你们不浪费食物,她很重视吃饭的。”孔苏这么说道。
“为什么要给我重做一份?我也可以吃下去。”
“这和能不能吃下去无关。嗯,我只是想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孔苏拿起另一个碗,给妹妹多盛了些肉干,“你是阿尼夏玛,对吧?不管你是不是,你都是这个家的客人。平武不在,只能由我来招待你了。更何况如果我没有侍候你住的满意,寨长不会给我好脸色的。”
“你不相信我的话。”阿尼夏玛这次没有提问。孔苏动作一滞,抬眼看着她,阿尼夏玛依旧平静,就算面临怀疑也没有使她露出任何负面的表情。孔苏不禁在心中佩服她的气量,而他也诚实的这么说了,“单论气度,你确实像是神话里那样。但是……我不是在这个寨子里出生的,你别介意。”
阿尼夏玛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但不是像大人们那样轻易。”孔苏扬了扬手中的碗,“你要不要再来一点?家里只有这些食物了,明天我去寨子里换一些可以垫肚子的。”
屋外已经被夜色笼罩,弦月高悬夜空,星光从远处的山脊滑到阿尼夏玛顶之上。屋内点着暖色的灯火,闪烁的光照在阿尼夏玛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眼前的景象让孔苏再次错觉阿尼夏玛只是和他对等的小姑娘,他晃晃脑袋想把这些杂念晃出去,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串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阿尼夏玛不知何时转过头,看进窗外浓郁到灯光无法化开的黑暗。孔苏耸了耸肩,骂道,“一定是平武喝酒喝到没钱,偷偷摸摸地回来拿我藏的积蓄。”说着,他从柜子里拎出一盏灯,借着主灯的火苗点亮,提灯就要走出去。
阿尼夏玛抬起胳膊,将他拦在门口。她突兀的动作让孔苏惊讶的看过去,就看到阿尼夏玛皱着眉,依旧紧盯窗外,“跟在我身后,孔苏。”
“什么?”孔苏还没来得及和她自我介绍,但是此刻他更疑惑的是阿尼夏玛为什么要这么说,“外面怎么了?”他试图探头张望,但阿尼夏玛已经不由分说地挡在他的面前,甚至不用灯火照明就走进了黑暗之中。孔苏只能快步跟上,并谨慎的关紧屋门。
“仔细看着,我会向你展示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来证明我是阿尼夏玛。”
“啊?”孔苏高举灯火,随着光源的升高,暖橘的火光扩大了其在雪地上的照明,让反光刺破些许黑暗。他也得以看见在大敞的门外,雪地上的凌乱脚印。那绝对不是人类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动物,或者说什么东西被拖行的痕迹。
可能是夜风太冷,孔苏感到脊背发凉,“那是什么……”
“那是我,它们来了,想要彻底取代我。”阿尼夏玛再次说出让孔苏感到头大的话语,他刚在脸上摆出苦笑,就看到月亮被飘来的乌云挡住。
——那不是乌云,而是有什么体型巨大的东西从院墙探出身子,挡住了夜空中的月亮。
孔苏曾在身为民俗学家的父母的研究资料上读到过,人类最古老的信仰是信仰诸如日月星辰的自然和自然现象,他们没有明确普遍的形象,因此这些最古老的信仰都有着畸形的图腾。在资料中,他的父母认为阿尼夏玛本身也没有自己的人类形象,是人们为了纪念她而后天赋予的。真正的阿尼夏玛比这座山还要古老,是现存于世,还没有被后来的宗教学说系统的进行人格化的古神之一,他们就是为了研究阿尼夏玛被外派到扶昔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