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夏玛笑着,长措感觉到头顶传来温暖的重量,“你的精神并不好,是因为离开了令你安心的存在,你的阿妈吗?”
提起离世的阿妈,长措又有要哭的架势,“我总是做噩梦......阿妈离开后,我梦见她想要把我扔走,还梦见大人们责怪阿妈,把我和阿妈的家全砸了,烧了。我不敢睡觉,也睡不着!”
那股重量慢慢离去,转而化作温润的凉意,温柔的包裹住长措发肿不适的双眼。很快,长措惊讶的发现眼睛不再痛了,他抬头看着阿尼夏玛,只听阿尼夏玛说道:“我已经帮你赶走了噩梦,安心的睡吧。”
听见这句话,长措的眼前一片模糊,眼皮越来越重。他顺从着阿尼夏玛的言语,安然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久违的睡了一觉,梦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母亲的尖叫,也没有破碎和火焰的声音,沉静且安详。长措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是在地上睡了一觉,身体也没有任何的不舒服,反而因为得到了休息轻松许多。
“阿尼夏玛?”他试探着,以为这都是自己的梦。
但是阿尼夏玛却回应了,回应了他的话。长措立刻高兴的拉着阿尼夏玛攀谈起来,将自己认为最有趣的话题分享给阿尼夏玛,阿尼夏玛时不时回应,耐心的听着孩子断断续续的讲述。最后,长措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阿尼夏玛的雕像没有回复,阿尼夏玛则说道:“神不需要人的报答。”
“那我就回去研读经文!我一定成为让你满意的祭司!”长措立刻想到那些歌颂阿尼夏玛,记述着阿尼夏玛事迹和言语的难懂经文,激动的说着。
阿尼夏玛笑起来,“至善。”但她随即温和的转换话题,语气依旧是淡然的,“越是依靠浪潮,越会接近不幸。长措,为了你母亲的遗愿,在岸边停下脚步吧。”
这之后长措再来到神庙,无论怎么呼唤阿尼夏玛都不会得到她的回应。可长措知晓这不是梦,阿尼夏玛是存在的,他见过了阿尼夏玛。仅凭那短暂的回忆,就能让阿尼夏玛成为长措的一切,将自己的所有可能性、未来、任何思绪,一切可以报答的事物托付给阿尼夏玛。长措也在想,这会不会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也再没有做过噩梦。而且每次回到那个神庙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阿尼夏玛的注视,阿尼夏玛是知道的,她是接受了的。
只凭这一点,就让儿时的长措能够安下心来。
阿尼夏玛和长措沉默着,立在过去的神庙中,看着过去的影像,那个年幼的自己,在他眼中慢慢的长高,最后变成了现在的自己。长措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唯一的实感只有阿尼夏玛支撑着他的手臂。
“如果我承认了你,是不是就能重新和孔苏走到一条路上了?”长措苦笑着,看着自己因为阿尼夏玛的出现在神庙里烦躁的踱步。他抬起头来看着阿尼夏玛,而阿尼夏玛收回注视着过去的他的视线,注视着现在的长措,“一开始,我认为你是假的。你和阿尼夏玛不同——和我记忆中的不同,如果你是真的阿尼夏玛,那过去支撑着我活下来的祂又算是什么?你们长相不同,但有着相同的力量,这我当然能够感受到。但是太陌生了,你明明和我记忆中的阿尼夏玛完全不同,这当然不仅仅是外貌,更是你们的......心境。阿尼夏玛也是会变化的吗?山的神灵也会改变吗?”
“那场地震将我分成两半,失去了另一半,我只是残缺的神灵。世间万物出现裂缝后都无法保持原有的模样,就算是我也难以逃开这一铁律。”阿尼夏玛平静的说着,只有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的星点让孔苏觉得她就是阿尼夏玛,只有那些亮光。
长措苦笑着,“周老师讲过,就算是再坚固的山都会被无处不在的风侵蚀。原来神灵也会被时间侵蚀啊。”他握紧了阿尼夏玛的手臂,流露出失去根基之后摇摇欲坠的脆弱,此刻长措就是那空中楼阁,“那你还会愿意听我说话吗?你还会注视着我吗?阿尼夏玛,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你那些被侵蚀的部分里面有我的存在吗?”
阿尼夏玛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你给我的雕像上点了那点朱红,我也记得因为你没有向次仁描述清楚所以寨子里的雕像才蒙着哈达。记忆是不会逝去的、永恒的存在,它们只会从躯壳中离开。但是这些记忆都被铭记为更加永恒的存在,那便是时间。我记得所有的事情,因为我是阿尼夏玛顶,我是与时间同行的山的神灵。”她的手抚上长措的脸颊,长措覆上她的手,从眼中涌出眼泪来,珍重向她垂下头去,用脸颊去蹭她冰凉的手心。
不知何时,长措和阿尼夏玛已经伫立在阿尼贡巴的湖面上。他讶异的看着自己的脚下,发现两人竟然是悬浮在水面之上的。阿尼夏玛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在湖面上踩出一圈圈波纹,长措不会跳舞,所以只是被阿尼夏玛牵着乱走。阿尼夏玛身姿轻盈,对动作也无比熟悉,似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角度都刻进她永恒的记忆里。长措则回忆起经文中关于阿尼夏玛的记述——阿尼夏玛慈悲,垂怜人世。每当阿尼贡巴无风也浮出点点波纹时,就是阿尼夏玛思念的舞步。
“找到了。”孔苏的声音划破神庙的寂静,断开阿尼夏玛和长措交融的呼吸声。孔苏搬开墙边的供桌,摘下破损的挂画,露出墙壁上的纹路。这道纹路一直延申到井口,向下蔓延去。阿尼夏玛拍了拍长措的手,长措松开手臂,注视着阿尼夏玛走向井边。她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小臂,另一只手的指甲在小臂上竖着划过,明明是指甲,却如同锋利的刀般,划出一道缓缓涌出血液的长痕。她在纹路旁边坐下来,让自己的血液能够流进纹路的凹槽。落入凹槽的血液兵分两路,一道向着井底流去,一道却逆着流向墙上,将那繁复的图腾以神血勾勒。
长措不忍看到这样的局面,转过了头。孔苏定定的看着墙壁上的图案,长出了一口气,握紧拳头。这个图案他太熟悉了,这就是他父母笔记本上绘制的,象征着阿尼夏玛的图腾。
阿尼夏玛的图腾被阿尼夏玛的血充盈,原本淡的看不清的笔触在此时化作蜿蜒的红河,再次将被世人扭曲、遗忘的神话勾勒出真容,以血代言真相。神灵跪伏在血染的图腾前,垂下眼眸注视着自己的血尽数被凹槽容纳,游入无法得见的黑暗,落入那凝聚了一切因果的井底。
所以她知晓。
阿尼夏玛知晓命运的轨迹。
随着血液的灌入,整个神庙都震动起来,天花板上的暗门打开,从中落下长长的绳梯,直坠井中,淹没进黑暗里。孔苏立刻上前帮阿尼夏玛按住伤口,长措也急切的围过来,阿尼夏玛只是摇摇头,孔苏放开自己的手,看见阿尼夏玛的手臂已经开始缓慢的愈合。但是愈合速度太过缓慢,令孔苏和长措齐齐皱起眉头。
“这些伤比起永恒无处可寻,只要我寻回力量,就能够迅速愈合了。”阿尼夏玛按着太阳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长措比孔苏还快,从一旁扶住她的肩膀。孔苏欲言又止的看了长措一眼,没有说话,蹲下身去检查一看就很古老的绳梯,发现出乎意料的结实。
“休息一下我们就走吧。”他对二人点点头,阿尼夏玛却蹒跚着向井口走去。
“没有时间了,我们需要立刻执行仪式,我能感觉到我的另一面的气息。”阿尼夏玛皱起眉毛,罕见的着急,“如果在这里被抓到,一切将倒向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