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苏觉得自己能够明白,他心中已有答案。在这一刻,他终于领悟了阿尼夏玛那时的话语。在那时阿尼夏玛并没有直接告诉他,想必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她的内心也不希望次仁做出眼下的选择,只可惜,次仁和孔苏是那么的相似,因此他们都能够理解对方的缘由。
只有拥有相同命运的人,才能击碎彼此。
孔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相信阿尼夏玛也已经知晓了自己迟来,又或者是时机正好的醒悟。从来都是这样——阿尼夏玛什么都知道,阿尼夏玛顶从未停止注视。他拽着长措向一边退去,长措明显担忧与那影子交战的阿尼夏玛,被孔苏拽着离去。孔苏担心自己的念头如果说出来就会被次仁发觉,但是长措一定能够理解。
他们是兄弟,这种默契还是有的。
孔苏劈手夺过长措的油灯,长措惊愕的抬头看去,二人对视间,长措固然疑惑,但还是止住了向着阿尼夏玛奔去的脚步。有默契,但不多,可是这也已经足够了。孔苏对他点点头,望向了次仁的方向。他已经见识过阿尼夏玛对教给他的力量的延申,既然如此,他也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孔苏心中涌出一个大胆的主意。他提着手中的灯火,只觉得越来越碍眼。
影子迅速逼近,眨眼间几乎已经到了阿尼夏玛的眼前。阿尼夏玛不躲不闪,正面看着影子向着自己挥来的拳头,和人如此相近的攻击方式,正是她的半身被人控制漫长的时光的最佳证明。神灵受到人的祈祷,变成人希望的模样,增添出人需要的力量。祈祷就像是映照着神与人的镜子,人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什么样子,就是他们所希望的神的模样。而白马家的镜子世世代代映照出的都是人的欲望,她的另一面也自然在祈祷中变成了白马家的欲望化身。
厚重的冰壁拔地而起,死死冻住了影子的手腕,封住了他的动作。阿尼夏玛就站在原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已经被污染到她也认不出来的面容,叹息着,“你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只有击碎彼此,才能迎来沉寂!”冰壁骤然破裂,但不是因为影子挣扎的力气,而是阿尼夏玛主动击碎的冰壁。冰壁化作无数锋利的棱晶,映照着两人的面容,向影子毫不留情的刺去。影子并没有退避,而是迎着那些尖刺再度向阿尼夏玛挥拳,尽管棱晶已经尽数扎入他的身体。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攻击。
远远的,飞来一点光亮。昏黄灯光闪烁一线,映出风雪面,阿尼夏玛后退一步,影子逼近一步,便正好走入光亮的轨迹中。油灯结结实实的砸在影子的身上,破裂开来。石室内一瞬间暗了不少,让人惊异原来那昏黄的灯光为照亮黑暗贡献了那么多。从昏暗处传来孔苏的叫喊:“阿尼夏玛,小心!”
阿尼夏玛再退一步,躲开了影子挥出的拳风,她手中再次凝聚臣服于她的现实,将扭曲对准影子的头部,刹那间释放出无数锋利的碎片,击打而去。距离太近,影子躲闪不及,结结实实的吃下了这记攻击,他的头部被碎片骤然轰散,可是他的动作却没有因为失去了头部停滞,下一拳终于触及阿尼夏玛的身体,将娇小的身影结结实实的打了出去。
影子诡异的膨胀着,失去头部的脖颈喷发出更多粘稠的物质,最后再次形成了更加畸形的头部的形状,无声的昭示着无论阿尼夏玛怎样攻击都没有用的事实。而他对阿尼夏玛的攻击也很快被修复,她神色如常的站起身,再次面对着自己的另一面。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不会结束,也不会分出胜负的战斗。
孔苏的身影挥舞着刀刃,乘着昏暗快速的向还在再生的影子逼近。虽然他的力气比起阿尼夏玛来强横不少,就算被摧毁头部也能够不讲理的再生,但再生的速度比起阿尼夏玛来说太过逊色。他抓住这一空挡,手中的藏刀冷光一闪,带着不容阻挡的架势挥向影子的手臂。这个战术很好参破,就算不能彻底把它消灭,将它控制在原地,等待阿尼夏玛一点点吸收它的力量就可以。阿尼夏玛能够吸收眷属的力量,也能够通过毁坏影子收回属于自己的力量,说到底,她们本就不该被分离。所以只需要一直给予影子需要再生的损伤
次仁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他用刀划破手心,举起手,沾满鲜血的礼器在瞬间绽放出强大的光辉,影子几乎是瞬间完成了再生,一个肘击将逼近的孔苏击回黑暗中去。孔苏发出克制的痛呼,次仁却反应过来不对劲。
已经晚了,他感到自己的侧腰传来剧痛,在剧痛的作用下,他手中的礼器掉落在地上。光芒下落,他得以看见少年写满仇恨的眼瞳。本该被击飞的孔苏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手中的藏刀没入了自己的侧腹。次仁可不比自己的影子,他不会再生。
孔苏抽出刀刃一脚将次仁踹倒在地,膝盖抵住他的关节阻止次仁站起,“去向我父母道歉——不,你应该会去往无间地狱。”他挥下刀刃,刀尖没入次仁的脖颈,再狠狠抽出,但还没有结束,他又一次刺入了伤口之中,“不用你担心丹珠。”随后他将双手按上刀柄,狠狠的划向一边,次仁的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断痕。
次仁的声音变成了可怖的咯咯声,断裂的伤口中冒出缠绵的血泡,在孔苏由眼窝捅穿脑干的最后一刀下失去生息。孔苏捡起一旁的礼器,礼器发出的光芒足以填充整个石室,他看见阿尼夏玛扶起被击倒在地正在咳嗽的长措,那道影子茫然地望向他,随后变幻成了阿尼夏玛的模样,被礼器所发出的光芒消融。
孔苏想起父母对于其他神话体系的研究笔记中有提到过一处神话,失去了信仰的神明通常会被后来者认定为恶神,但神依旧履行着守护的职责,只是因为他们的守护失去了人信仰的支持,变成了能够引来灾厄的煞气。神并没有放弃守护的职责,只是人们无法承受祂的好意。
这道被从阿尼夏玛分割出来的影子,最初是否也是怀着善意想要守护将她分割出来的人们,但由于失去了原本的力量,最终变成了降临在他的父母、丹珠、长措、寨民们,甚至是次仁自己身上的厄运呢?
几乎是次仁死去的那一瞬,石室剧烈的振动起来,石碑上的光芒越来越亮,而这些光芒全被阿尼夏玛的身体所吸收,可是吸收的速度赶不上山体震动的速度,越来越多的碎石从头顶落下,阿尼夏玛大声呼喊孔苏的名字,他也向着光芒汇聚的方向跑去。阿尼夏玛抱着长措,一手拉着孔苏,越来越厚的冰壁在他们头顶凝结,从碎石中保护着。
“阿尼夏玛,你的力量!”孔苏大声的询问,现在周围的动静只能让他们以喊话来交流了。
不过阿尼夏玛没有选择像他这么狼狈,她的声音自然的在孔苏脑海中响起,“我被禁锢的另一面已经被击碎,我的力量也会慢慢恢复了。仪式已经完成,但距离回复还剩下时间,不过现在也可以治好丹珠的病了。”
孔苏由衷的笑了起来,阿尼夏玛牵住他的手依旧冰凉,却让孔苏心中升腾起难以挥散的暖意。
“孔苏,我来教给你治愈的力量吧。”阿尼夏玛对他笑着,这么说道。
孔苏忽然生出一种异样来,全然恢复力量的阿尼夏玛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木然,她好像是睡醒了一般。可是醒来后的阿尼夏玛,与梦境中的阿尼夏玛还是同一个人吗?他皱起眉来,另一只手被长措握住,长措还没有从疼痛中缓过神来,这个环境下更是难以听见他们二人的声音。
可是长措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孔苏的脑海中,这其中是有阿尼夏玛在牵线搭桥吗?
“太好了。”长措说,“你没事就好,等这震动过去后,我们就去安全的地方吧,一切都结束了。”
......
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三人从阿尼夏玛顶的缝隙中爬出来,孔苏身上还溅着次仁的血迹。一眼过去是无比空旷的雪原,崭新的雪反射着月亮的皎洁光芒。月色下的辽阔景色在眼中静默,渲染出宁静神秘的银白画卷,映衬着雪原的夜空闪烁着悠远的星点,悬挂了揉碎的细雪。远处山脉以银线勾勒的轮廓无比清晰,旷野的风吹过平坦的雪原,雪粒跳跃着在空中舞动,闪烁着光芒,星河垂直而落。远处的阿尼夏玛顶沐浴着月色,展示着那永恒平静而又神圣的美。
在雪原上,有着几点突兀的黑点。
一切都结束了。
长措认出,那是地势最高的白马家的屋顶。此刻,他跪倒在雪原上,面对着曾经扶昔寨的方向,而那里只剩下一片不见尽头的雪原。
在这无边的雪原之上,对比远处沉默伫立的阿尼夏玛顶,人的身影是如此渺小,他们的悲喜也如此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