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渝最近正处于一种近似被“封杀”的状态,非但海上画廊被迫与之终止了合约,国内几家公司随后相继摘下了谢画家的作品,并拒绝再与之合作。就连她的空间、博客也一并被关闭。此外,有关方面还正式约见了谢家三小姐本人,与其进行了彻夜长谈。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想来对方之所以这么做,大约也是为了当事人好。这些适时的教训,只为让谢小姐迷途知返,以免她愈行愈远,日后铸成大错。
只是这一连串的数重打击,使得原本就性格内向的宏渝一下又变得脆弱无比。她幼年时,曾患有轻度自闭倾向,成年后,虽说顽疾奇迹般的不治而愈,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她对绘画的热爱。
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都需要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莫爱子小姐曾经莅临过海上画廊为谢宏渝画家举行的小型拍卖会,在她这种外行人眼中,那些瘦骨嶙峋的枯竹似乎毫无美感。这只能说某人缺少审美天分,以及对艺术的感知能力,完全无法由此及彼,感受到画家本人日以继夜在纸上挥毫泼墨,为我们描画出的浓淡人生。
这段时间,宏渝通常一个人住在这间公寓里。数日前,谢宏志才带人来这里打扫过,只是眼前这一地狼藉,似乎丝毫影响不到艺术工作者们对美的想象力。
此刻,她正双手抱膝,下颔枕在手臂上,整个人蜷缩在一张圈椅中。长袖衬衣一直卷至手肘位置,修长的牛仔裤上随处可见各色颜料和墨汁,一头乌发随意用发夹束在脑后,露出颀长秀气的脖颈,静静注视着自己面前画架上未完的铅笔素描。
洁白的纸张上,是一幅人物肖像,画的是一个身体残缺不全的小孩子。准确说,是画家内心深处想象中的谢宏渝,幼年时尚未长大的宏渝。
都说艺术家们通常有些神经质,宏渝从小到大,始终都很乖觉。她一眨不眨地抬眼望着炭笔勾勒出的弱小且残缺的自己,清丽的薄唇反倒浮出一抹略带俏皮的动人微笑。她伸出手臂,用指尖轻轻晕染着画中人微微张开的小嘴巴,眼前,却渐渐浮出另外一幅画面。
身后茶几上的手机又开始响铃,宏渝倾身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不断闪现的熟悉号码,却并非她内心正思念的那一位。
十分钟后,她抬腿下地,赤脚站在一堆杂物当中,开始四下寻找自己的汽车钥匙。
他们的关系曾前后持续有两年时间,虽然聚少离多,但,宏渝出于天生比常人敏感也易感的禀赋,对刑梓修,肯定要比莫爱子小姐了解他多一些。
刚刚他在电话里的温和语调,重新点燃了宏渝内心残存的一点希望。
夜晚的天空,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起雪花。先是极细小的盐粒,随后越来越大,一团一团,好像纷堕的羽毛。
才出隧道口不远,宏渝突然往相反方向转动方向盘。汽车原本应该撞向道路中央的隔离带,只是雨雪天气,路面本就湿滑,前轮一下失控,竟然直接撞上前面一辆公交汽车的尾部。其他正常行驶的车辆避让不及,纷纷往左右急刹车,一时间响声震耳。宏渝车上的安全气囊瞬间弹开,她前后几辆小型车头尾部分别有不同程度的受损,所幸都没有人员伤亡。
公交车司机立即拨打了122报警电话,随后,又致电公司,调运新的车辆前来疏散乘客。只受了一点皮外轻伤的宏渝在路人的帮助下,从座位上爬下车,默然站在不远处。几名车主气愤之余,顾不上联系保险公司,只赶过来先将肇事者团团围住。宏渝似乎也被自己方才的举动吓得不轻,面对众人的怒斥,脸上仍竭力维持着先前的清冷疏离,呆呆望着漫天飞雪中变形的跑车,一边用颤抖的指尖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提电话。
之前陡然间生出的勇气,似乎已耗尽了宏渝四肢百骸中所有的气力,现在这一切对于她,其实也同样是劫后余生。
所谓劫后新生,当你第一个想起要告知的人,一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这时,宏渝想要拨打电话“求助”的,并非大哥谢宏志,也非好友林振强,而是工作最为繁忙的刑副总裁。多年以前如是,如今,物是人非,这个习惯却并未随着很多东西的更改而改变。
“梓修,我出了车祸。”
晚高峰虽然已经过去了大半,但车祸仍然引发了该路段的交通拥堵现象,原先的双股车道,也被迫临时变更为单车道。四十分钟后,冒雪赶来的微型清障车开始在路边清理事故现场,道路一侧,执勤交警则在这场傍晚时分才突降的鹅毛大雪中,顶着严寒天气疏通过往车辆。
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已渐有积雪。宏渝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羽绒短外套和肮脏的旧牛仔裤,虽说围了几层长围巾在身上,仍然在寒风中里冻得簌簌发抖。
一辆黑色奔驰公务车缓缓靠近交通肇事地点,车门开
处,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步出,并伸手关上了奔驰车的后座车门。
乍见之下,宏渝再也顾不得周围人车众多,不等他走近,自己先朝他奔过去。哪知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刑梓修刚好伸出手臂,接住了伊人。
大约因为这二位外形都过于出众,特别是眼前这位身着单衣的男士,非但英俊,举手投足一看便知是某位大人物,再加上画面如此打动人心,几位行人忍不住自雨伞下驻足回头张望。
宏渝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双臂紧紧环抱住他温暖的身躯,任凭热泪汩汩而下,濡湿了对方的衬衣。
刑梓修英俊的面庞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其实,他早在大洋彼岸,便已预见到了怀内之人即将要面临的残酷现实。这或许就是他们向他汇报时提及的“小惩大诫”,有些事,他确实可以出面阻止,但这一次,对方并没有收到小刑先生的只字片语。多数情形下,这对对方而刑,则代表了他的默许。
此刻,面对昔日床伴的主动投怀送抱,他依旧一刑不发,只抬手轻轻抚一抚伊人脑后冰冷的发丝,脸上毫无表情。
这条主干道,也是经公司去往刑副总裁滨江公寓的必经道路之一。人行道上,一只精致的女用晴雨伞被主人举得再高了一些些,一个被风吹乱的短发脑袋故意自伞架下毫不避忌地探出。脸蛋被冻得苍白,两眼定睛望着咫尺之外这对相拥的“情侣”。
刹那间,那双动人的杏目也对上了刑梓修的视线。
没有质疑,似乎也没有任何愤懑,毫无血色的菱唇居然朝他弯出一抹娇柔的弧度,然后,再略微歪了下冻得僵硬的细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