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这时,只见那个人因为沈芝兰的话语停止了磕头的动作,怔怔地跪在地上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青蚨率先恢复了理性,“你不要跪在地上,有什么话站起来说吧!”
见那人还是跪坐地不起,青蚨索性道:“要么站起来说话,要么从这里离开,不要干扰我们祭拜我爸!”
那人这才怔愣着说,“别,别!我起来!”
说罢缓慢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其实他站起身也没比跪着高处多少,这人不知常年从事什么劳动,身体已经佝偻,直不起腰,而站立的时候也颤颤巍巍的,显然健康状况不佳。
他此时眼眶红红,眼泪忍不住从眼中流淌出来,“是……是球球吧……都这么大了……伯伯……伯伯对不起你……”
青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此时,一直沉默的钟家宝一个箭步走上前,拽起他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拉,“你走开,这里不需要你!你不是消失了吗?干嘛还要来这里?”
这时,沈芝兰也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平静,对他说,“小宝,放开他吧,既然来了,今天就一起说清楚,让老钱死了也能瞑目!”
钟家宝依言放开了那男人,却瞬间被泪水打湿了眼眶,躲到一边偷偷用袖口擦拭着。
那个男人也用脏破的袖口擦去眼中浑浊的老泪,嘴唇颤巍巍地想要开口,却又怯懦地不敢说话。
这时,一直默默观察的林叔走到他身边,开口说,“你就是钟家宝的父亲,钟树声吧?”
那男人听到这个名字,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机械地点点头,半响,嗓子里才闷闷地发出几个字,“是我……”
钱家母女早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却都并不想和他说话。
正是这个人,自己借了高利贷,让钱大旺做了担保人,然后卷着一大笔钱不告而别。
而钱大旺也正是为了替他还债,放弃了原本辛苦却也还安全的猪头摊生意,去开大货车赚钱,最终死于车祸。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这个交代。
原本一家三口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幸福和睦,而且随着钱大旺和沈芝兰两口子的勤快和努力,正在越来越好。
而这飞来横祸,害得钱家家破人亡,而母女两这些年为了还债所经历的艰辛,说都说不清楚。
而正当母女俩的日子好不容易变得轻松一些,又见到这个把他们家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说不恨他,是不可能的。
林叔站在钱家母女面前,替她们发出迟来了十几年的质问,“好,既然你承认你是钟树声,那你说说,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坑害钱大旺?”
那个男人嘴唇抖了抖,看着钱家母女冰冷又带着恨意的双眼,不敢开口,只是重复着说,
“我……我真不是有意要害他……我……真是……不得已的……”
而他也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身材高大的楚鑫錱,眼神对视的瞬间,他似乎鼓起了勇气,终于用沙哑嗓音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
虽然说得慢,但条理还挺清晰。
和身为孤儿的钱大旺不一样,钟树声出身很好,父母都是镇上的老师,在那样的小地方,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大概是教书育人的职业习惯,夫妇俩性格强势,对儿子也教育得极其严格,他也从小老实听话,从来都不敢违逆父母的意思。
所以他听从父母的规划,读了师范专业,毕业后回到镇上也当起了老师,还遵从父母的意思,娶了学校里一位老实巴交但其貌不扬的女老师为妻。
看到眼前这个又脏又邋遢的男人,楚焱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还当过老师?
而听到自己的母亲,钟家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钱大旺是他的同学,比他小几个月,帮他出手教训过欺负他的同学,两个人成了朋友。
因为钱大旺无父无母,名义上的监护人嫌他是个累赘,也不怎么管他,勉强让他念个书,所以经常衣食无着。
他就经常带大旺回家吃饭,钟家父母也没有嫌弃他,还会把儿子的一些旧的衣服鞋子送他,每当这时,大旺都会开心得像是过年一样。
然而他在强势父母的培养下,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就算是在学校,也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干得多,得得少,还经常背锅。
工作得很不开心,而和妻子,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但他一旦表露出工作不顺心的意思,就被父母教训,要多检讨自己的问题。辞职,更是想都不敢想。
被压抑得久了,他在一次误入一个不正规的洗头房的时候,没禁住诱惑,和一个洗头小妹搞在了一起。
然后,他仿佛忽然迎来了迟来的叛逆期。
因为工资都是上交,他就开始把一些工资以外的奖金,补课费都拿来养那个小妹。
后来甚至那小妹还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时,他的亲生儿子钟家宝也不过几岁。
钟家宝第一次听说父亲竟然还有私生女,多年来苦苦思索的种种可能,终于有了答案,他此时恨不得冲上去揍一顿这个负心汉。
但被林叔悄悄地拉住了。
而两个人一来二去,竟然还生了真情,看着襁褓中的女儿,他想鼓起勇气去和父母说明白,和妻子离婚,娶洗头小妹进门。
然而他刚一开口,就被暴怒的父亲打了一巴掌,然后用一根从小到大揍他用的扁担,差点把他的腿打折。
他父母说,钟家绝对不可能让那种不干净的女人进门,也不可能让他离婚,除非他们都死了。
他被吓得不敢回家,却又舍不得情人和女儿,就在城中村租了个小房子,先凑合着过。父母嫌丢脸,也没张扬。
然而女儿却高烧不退,几番检查,被查出有是得了儿童白血病,可以治疗,但是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用。
他此时已经没有什么钱,回家求助,他没脸,也没胆量。
当时民间借贷还挺发达,于是他找到一个大哥,借了一笔高利贷。
因为他是有正式编制的学校老师,父母妻子也都是教师,有稳定收入,所以借钱并不难。
只是癌症的治疗需要花费很多的钱,很快,那笔钱就用光了,他只能再次借贷,这次,大哥提出需要找个担保人,否则没法借给他。
于是,他找上了好兄弟钱大旺,大旺听说他需要借一笔钱急用,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也没仔细问,就做了担保,一下子借了一大笔钱。
他本来还能用工资,和借来的钱还上一部分利息,但随着随着治疗的逐渐进展,需要的费用越来越高,他渐渐地还不上钱。
而每到约定的还款日,大哥就会带上一帮人来到他的小出租屋要债,搞得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家欠了高利贷,避之如蛇蝎。
他只能东拼西凑地应付上,渐渐地拼凑也还不上,高利贷的人威胁他在不还款,就去他单位上闹,去他父母家里闹,把他的丑事搞得人尽皆知。
还要去告他,让他进监狱……
他怕了,但他更怕,没办法给女儿治病了,于是,干脆在学校办了辞职,连夜带着情人离开出租屋,远远地逃到女儿治病的省城。
他也不敢用真实身份,就去不用查身份证的工地上,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就是为了赚钱给女儿治病……
然而过了几年,女儿还是因为年纪太小,抵抗力太差,没能扛过病痛的折磨,夭折了。
而情人也因为女儿的去世的打击,加上这些年东躲西藏的艰辛生活,患上了抑郁症,选择了自杀。
他又孑然一身了。但他不敢回乡,不敢和过去认识的人有任何联络,不知怎样去弥补当年捅出来的窟窿……
他也曾偷偷回去,看到了苍老的父母,病弱的妻子,和日渐长大的儿子……
他也知道,他的出走,却坑苦了钱大旺一家人。为了替他还债,钱大旺去开大货车,出车祸去世了……
他还知道,警察一直在找他,因为家里人报了他失踪,他不敢回去,不敢面对一切。
所以他错过了父母和妻子的离世,以及儿子的成长,就是因为他的胆怯。
他想着,只有努力打工,赚下足够的钱,才能回去还债,可他不敢用真实身份,打零工也挣不了多少钱。
每当刚攒下一点,要么就被偷被抢,要么就生场大病,最终也没能攒多少钱,反正离当初他欠的债,还有很远的距离……
这样的话,似乎永远都不能回家,这一蹉跎,就是十几年……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要回到这里?”青蚨听了他的叙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活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所以也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
这么多年,她们母女过得艰辛,他也活得并不容易。但这也不是原谅他的理由。
“我……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想,趁我还活着,得给大旺兄弟,还有你们娘儿俩一个交代!”他喃喃地说。
“我不奢求你们能原谅我,只是……我后半辈子当牛做马,也得把欠你们的还给你们……”
“你还,你拿什么还?你能还我爸一条命吗?”青蚨双目通红,双拳紧握,恨不得上去抽他一巴掌。
楚鑫錱悄悄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钟树声听了,又要向地上跪下去,被林叔伸手拦住,他痛苦地说,“要是我的命,能拿去给大旺抵命,我现在就给他偿命……”
沈芝兰喝止了他,“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死了,大旺也不会活过来!”
他又怯懦地停住了,佝偻在那里,茫然地四处看看,张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