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打开房门,嗅了嗅空气里的尘土,一如既往的干燥,他走了出去。门口的这条巷子他了若指掌,以至于他经常等到走到街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带盲杖。他佝偻着身子,探出门框,又熟练地跨过门槛,合上简陋的木门,熟练得不像一个瞎子。
这一系列动作被杀手张十一看在眼里。
张十一蹲在暗处,盯着不远处刚出门的瞎子,握紧了匕首。得益于三个月的训练,他掌心没出汗,这有助于他更精准地出刀。目标就是这个瞎子,住在这条偏僻的巷子里,杀了他几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也没有任何难度。没人会看到的。
机会很快被送到了嘴边,瞎子走到了近前。
张十一呼出一口浊气,他双腿发力,跳出了藏身的暗处,瞬间撞进了瞎子的怀里。他感受到自己的匕首轻易刺破了瞎子胸口的麻布,刺破枯朽的皮肤,在他的肋骨间长驱直入,挤进心脏,他用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造成了致命伤,神仙难救。他又一个闪身,及时拉开了距离,避免沾上鲜血。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直到他走出了好几步,那个瞎子才发出痛苦的呻吟。
匕首还留在瞎子的身上,但无所谓了,拔出匕首会让血溅出来,他不愿意让自己沾上血污。
又走远了几步,他才听到了瞎子扑通倒地的声音,沉闷刺耳。张十一今年刚满十四岁,第一次杀人,有些手抖,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他更希望手抖是出于害怕。
结束了,考核通过,他又逃过了一顿教头“关照”,同时他又庆幸,自己抽签到的考核目标是个可怜的瞎子,几乎易如反掌。没人发现,现在应该迅速离开现场,张十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吱呀——
老旧的木门打开,探出来一个小孩,毛发杂乱,脸色蜡黄,身材瘦弱,手上拿着一根竹杖。
“阿爹,你出门又没带杆子…”小孩举着竹竿,在门后叫唤。说的是乾朝的官话,她和瞎子都是东方来的。
张十一迅速闪身弯腰绕到了门的侧后,摸到了腰间的另一把匕首,他皱了皱眉头,眯起了眼睛。
阿爹温热的流淌着鲜血的尸体就横卧在这个小孩眼前,凶手就在旁边。
张十一注意到这似乎是个女孩,年龄不过七八岁,扎着羊角辫,鼻子微微塌下去,脸色十分枯黄。他握住了匕首,将要出手。
他注意到女孩的眼睛有些无神,显现出无力的灰色。
瞎子的女儿似乎也是个瞎子,是了,瞎子的女儿就应该是个瞎子……
匕首已经出鞘,像被磁铁吸引一样直刺向女孩的脖颈。
张十一又注意到女孩左眼眼角有颗泪痣,和灰色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
但无所谓,杀了这个女孩只是顺手,她说不定会暴露自己这次“考核”,是一个很容易清理的不稳定因素,死了阿爹的盲女孩不可能在鹰巢城活下去,很快就会饿死……
最后匕首还是停住了,距离女孩纤弱的脖颈只有三寸距离,刀尖寒芒微微闪动。
孤苦的盲女不可能在鹰巢城活下去的,念及此处,张十一收刀转身离开。
他越走越快,三步并作两步,最后几乎是跑出了偏僻的巷子。一头扎入了人来人往的街道里,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漠里。
鹰巢城长在沙漠中心,是西域的雄鹰。中心鹰巢堡攀附在千仞绝壁之上,绝壁脚下是沙漠最大的绿洲,绿茵连绵百里,被商人们唤作“沙漠眼”。围绕着“沙漠眼”散射出百十条街道,沿街道次第坐落着各色商铺、赌场、酒楼。更远处是雄伟的城墙,石砖砌成,分内外两层,高三丈六尺,设坚甲利兵,像是长龙在沙漠中盘伏,拱卫着城中鹰巢堡。鹰巢城千年屹立不倒有两大依靠,一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的城墙,二是凶险非常黄沙浩渺的沙漠。
人们常说,鹰巢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国王的城市,她不向女王宣誓效忠,也不向皇帝俯首称臣。鹰巢城遍地是黄沙——也遍地都是黄金,骆驼拉起一条条商路,给西方女王的王国带去茶叶、丝绸、玉器、陶瓷、新鲜的机械装置,给东方皇帝的帝国带去干果、红酒、琉璃、胡椒、奇异的魔法物品。商人们在鹰巢城相聚,交易货物,流通财富。鹰巢城也是世上最复杂的城市,各种皮肤各种信仰的人在这里齐聚。
街上行人或头戴白巾,或腰佩鸣玉,或着长袍,或着短衫。人们肤色各异,鼻梁或高或矮、眼眶或深或浅,所着衣物也尽不相同。
在这人群中,花花绿绿的衣服遮蔽了张十一的视线,十四岁的男孩身材谈不上强壮,往往只能刚刚触及行人的胸口,他几乎要迷路了。
张十一在人潮中穿行,他脑海中反复浮现女孩灰色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情绪叫作愧疚。像是一条长蛇从他的小腿盘绕而上,冰冷可怕,阴暗潮湿,嘶嘶作响,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颤抖,不由得流出几滴冷汗。
忽然间,他发现眼前出现一处不合理的宽阔,人群顺从地像绵羊般拥挤在道路两旁,让出宽敞的大路。看样子道路那旁有某个大人物的车马。惊慌失措的张十一顾不得太多,也顺从地站住,藏在人群中。
道路上走来几匹骏马,高大威武,除额尖有一点白毛外,浑身漆黑如墨,鬃毛随着走动微微摇摆,马匹显得温顺而高傲。马背上的人看面型是东方人,为首的是几名骑士,着轻盔利刃,护腕上有着不明显的机械装置。教头曾经跟张十一提到过,东方人掌握了机械的魔法,能用齿轮创造出许多新奇的玩意儿。
几名骑士居中环卫着一名官员,他面相棱角分明,颧骨突出,身着长衫,头戴纱冠,身材瘦削高挑。张十一认为这些官员头戴帽子并不是遮阳的帽子,而是一种象征身份的帽子。黑色纱质,向两边伸出。这类人往往很看重自己的帽子。
“东方人的使者来了……”张十一听到旁边人群里的窃窃私语。
“真是威猛的骑士,他们这次又带来了很多新东西……”行人们话语间带着好奇。
“看那些高大的马匹!价格肯定不便宜,毕竟是大乾的使者。”
张十一恍惚间记起自己应该也是个东方人,五官就是证据,而且自己还姓张——虽然这是教头取的,他认为绝大部分东方人都姓张,所以给东方面孔的徒弟也取姓张,又因为张十一是他的第十一个东方徒弟,所以赐名十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代号。总而言之,张十一在人群中听着众人羡慕的窃窃私语,也感觉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