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刘羡给十亩田都洒了一遍水。他自己浑身也湿漉漉的,汗水甚至渗出一层白沥沥的盐霜,不可谓不疲累至极了。
但他回顾自己苦心耕耘的田野,粟苗与黍苗交杂在一起,郁郁葱葱犹如一片绿海,微风吹拂过来,它们便温柔地高低起伏,一股成就感便逐渐充盈刘羡全身:这些都是他努力与刻苦的成果。
正自得间,远方唱歌的女声渐渐靠近了,他回过头看去,只见阡陌间冒出一名大约十二三岁的窈窕少女,她手提着一块食盒跑过来,还向刘羡还有一旁的李密、郤安等人招手。刘羡认出来她的身份,也笑着向她招招手,喊道:“小梅,快些!”
这位名叫小梅的少女,是东坞里一户何姓佃农的女儿,刘羡所耕的田地,大多便由她家来耕种。听说世子耕种的所得,大多要送给自己,何家老小都感动不已,为了表达对世子的谢意,小梅便每日来给他送午膳。而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刘羡朝夕耕作,也与自家的佃户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小梅口中唱的歌谣,便是他们因仰慕刘羡而作的。
由于刘羡昨日还在中暑,今日的午膳十分丰盛:里面切了两斤狗肉,一只蒸鸡,一盘醋芹,有一碗鲫鱼羹,再就是作为主食的八块粟面馒头。
刘羡也顾不上什么斯文,劳累只让他感到急切地饥饿,到树荫下摆开餐盘,他便狼吞虎咽起来,全然没有什么世家公子的吃相。
等一斤狗肉下了肚,刘羡吃个半饱,有些从容了,才有余力观察身边人的神态:两位好友整天无所事事,在暑气下有些昏昏欲睡了;新老师还没有动筷,正皱眉按着小腹,据他说这是老毛病;而送饭的小梅则在打量自己,她身材瘦小,眼神望向食盒时偶尔流露出羡慕。
刘羡反应过来,就问小梅道:“你饿吗?饿的话也吃一些。”
小梅被看穿了心思,红着脸摇头道:“这是公子的膳食,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哪里配呢?”
刘羡笑道:“什么样的饭菜,都是给人吃的,没有什么配不配,这么多菜,我们几人也吃不完,到最后都浪费了。”
小梅瞪大了眼睛注视刘羡。几个月的相处,她其实已和刘羡混熟了,但面对自家公子的善意,她还是很不可思议。因为在她家里,哪怕是父母一齐吃饭,也没有什么谦让,而这位公子却能够如此亲切地对待自己,不由让她想入非非,等刘羡再次叫她,她才红着脸反应过来,接过了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在嘴中反复咀嚼着。
看小梅如此郑重其事,刘羡不禁有些失笑,他等小梅咽进去后,笑问道:“怎么?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吗?”
小梅点点头,一五一十地道:“原本还有些存粮,够吃到明年播种。但我阿父说,如果今年风调雨顺还好,但现在这样旱,收成怕是好不了了,如不现在节省一些,明年就要挨饿。”
“节省一些?有多节省?”
“大概一个月吃七石。”
刘羡闻言,心情有些沉重。一般来说,一名成年人,一月就要吃一石半的粮食,他记得小梅家是七口之家,父母老人除外,还有三个儿女,孩子少吃些,最少也要吃十石粮。可小梅家一月却节省了三石,难怪小梅身躯瘦小,骨骼突出。他一时生出些哀怜之意来,身上的劳累仿佛微不足道了。
但回过头,刘羡看见李密蜡黄的面孔,这些繁杂的情绪,瞬间又被烦躁所取代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觉得自己在蹉跎时光,哪怕和石超等人去山林中打猎玩闹呢?他都觉得比在此处更有意义,因为至少那还有快乐可以追忆。
李密似乎察觉到刘羡的想法,睁开眼对刘羡一笑,继而端饮了一杯酒水,说道:“怀冲是用完膳了?”
“是!”刘羡其实并没有吃饱,但他不太想与这位老师进行过多的言语交流,哪怕是一个字与两个字之间的区别,他宁愿选择一个字。而后话不多说,刘羡躺靠在树荫下闭目养神起来,原本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现在他不歇息,下午就将寸步难行。
李密当然看出了刘羡的愤怒,他心想,调教了小主公这么久,大概也到了交心的时候。等到众人用完膳,小梅把东西都收拾回去。李密注视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徐徐坐到刘羡身边,慢条斯理地问道:“怀冲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吗?”
刘羡睁开眼睛,对待这个突然的问题,他有些莫名奇妙,但也不能不回答,就如实说:“都说走一步,看三步,我想过自己二三十岁的将来。”
“喔?”李密笑问道:“那时候在干什么?”
刘羡回答:“若不能进入三省台阁,我就想外放当一州刺史。”
李密手抚胡须道:“好志向,但我说的是将来,怀冲为什么只谈自己呢?”
“先生什么意思?”
“人的将来当然不只有志向,还有身边有什么朋友,组成了什么样的家庭,又战胜了什么样的敌手,达成了何等的心境。只有考量到了这些,未来的道路才会明晰。”
刘羡沉思少许,回答道:“这太复杂了,家庭、敌手、朋友,很多都是来自命运的安排,而不是人能够考虑的问题。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罢了。”
“这话不能说错,但是只能算是凡人的想法。真正的英雄,便能越过这层知见障,看透造化的种种运转轨迹,继而把握它,完成从此岸到彼岸的飞跃。”
李密将手指指向小梅来过的路,他问刘羡道:“怀冲能看见她的未来吗?”
刘羡一愣,一个农家女儿的命运能有多猜?无非是再等两年,嫁给一个农家子,继续劳苦终日,看天吃饭,丰年还好说,到了饥年说不得就要卖儿卖女。这些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可与以前不同的是,刘羡以前想象这些,只是一些空洞的文字,空白得只有寥寥几个人物的画作。但现在,他能够探知到这些想象的肌骨,他刚看见小梅吃饱时嘴角的喜悦,也能想象她哭泣时眼角的细纹,更熟知农人耕作之后肩胛与腰背间的酸痛,还有田地中的蚂蟥、毒蛇与荆棘。不知不觉间,他能用丰满的细节来编织农家百姓的命运了。
李密咳嗽着笑道:“如果你能看见,你就会知道,如何把他们的命运,与你捆绑在一起……”
看着刘羡疑惑的眼神,李密本想讲得更多。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胸腹的隐痛突然加剧,犹如千针扎入,一股热流升入喉头,令他俯身,张口,一滩鲜血瞬间呕出。
周围三人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他抬头看向刘羡,口中想说些嘱咐,但身体已没有力气,随着眼前的光明一闪而逝,他径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