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他去哪了?一直没找到他……”
“统领……统领他……”袁方求咬牙,还是决定说出来,“死了……”
袁罩动笑道:“方求哥,别开玩笑了。我爹他是御袁军统领,怎么可能会有事。”“统领,他死了。”袁方求又重复了一遍。
袁罩动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叫嚷了起来:“不会的…我爹怎么可能会死?不会的……他可是御袁军统领……”
“罩动,有人忤逆谋反…统领他为救我们而死……”
袁罩动面色煞白,仍摇着脑袋,过了会,木偶般不太灵活地问道:“我爹他是谁杀的?……”
袁方求扭头瞅了眼不远处的袁家宝,晃动了两下脑袋,他不愿意再让袁罩动身处险境,改口道:“我当时不在统领身边,我也不清楚……”
但袁方求奇怪举动,扭捏的表情,袁罩动都看在了眼里,抬头瞧向了袁家宝,追问道:“是不是和袁家宝有关?”
“罩动,不要再问了……”袁方求劝道,“我是为你好……”
“告诉我!告诉我才是为我好……”袁罩动双手青筋暴起,捏紧袁方求的手臂,使劲摇晃。
袁方求眼眶内的泪水,滚了两滚,才道:“等出了毛城,我再详细告诉你事情的始末。但在这之前,你需要待在我身边,你能做到吗?”
袁罩动双眼被一层水流般的迷雾遮挡,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愣愣站在了原地,失去了回答的力量。
怪物们在城中,乱翻乱撞。它们所过之处,皆是残骸,无数皮人,支离破碎,如物品般,被掷在地面上;有些则血肉模糊,被甩在碎瓦上;有些骨骼碎裂,砸进了墙壁里;有些脊背折成两截,挂了在断梁上;有些有脚无头,扔在了其他尸体上,与其他无脚有头的叠成了一具尸体……
毛城,成了血红的废墟。城东一只怪物,追赶着从踩塌的地下甬道中,奔逃出来的单驼。怪物步履间卷起微风,一脚踏在了单驼的头顶。单驼从头顶到脚踝咯咯作响,骨骼断裂,踏碎成渣。这个喜欢折磨、残虐毛人,来获取低劣乐趣的皮人,成了一滩躺在地上,穿着衣服的红色肉泥。
怪物杀了他,明显不过瘾过,仰天呼呼地嘶吼。猩红的双眼,瞪向了远处路过的袁发。它抬起肩膀,狂奔了起来,步步如飞,一脚踩在了奔逃的袁发身上。袁发全身骨骼根根断裂,噼啪作响,成了一堆没有面目的烂泥……这个倚靠权力作威作福,热衷欺凌、蹂躏皮人,自诩高贵的毛人,他无需再担忧权力的失去了。他将随着临死前的恐惧及孱弱,离开毛城。他不舍的眼神真的是在回看毛城吗?还是痴迷能使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力呢?
怪物仰头一声巨吼,紧接着毛城内所有怪物双眼猛然睁大,冥冥中,一根无形的锁链断裂了。
毛城内各处的怪物,仰天长吼,此起彼伏。皮人已经杀绝,毛人也杀了第一个。
怪物猩红的眼眸内,许多毛人正在费力搬卸着一块块门板,内心深处要破坏一切的冲动,驱使着他们抬起了双脚,狂奔了起来。
它不知自己为何要奔跑,它也不需要问自己为何要奔跑。它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画面,只有虚无中的一个命令,一段冥茫的话语。它来自于遥远处,穿过了无限的时间,无际的空间,在脑海内回响。它无法描述,是一股促成怪物诞生的神秘力量,却有明确的冲动。它无痛苦,无所谓得失;无徘徊,无所谓爱恨;无善恶,无所谓取舍。它有力量,却要借助实质的手;它有规律,却无秩序;它与天地同生,充斥在一切事物体内。它便是破坏的本源。它不追求存在的意义,也不会问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去往何处?
袁兴、袁坦蔚、袁显开、袁满几人捏紧了鼻头,一路上一具具皮人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们抵达了西城门。一具怪物就奔跑了过来,袭击向他们。短短四五个呼吸间,袁满被踹飞出去,砸在了断壁上,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恐惧,死去了……袁兴、袁坦蔚、袁显开等人四散奔逃,还未跑热身子,便一个个被拳头、巨掌击倒,没了生气。他们临死时,颤抖的眼珠,睁着大大的,眼白全都裸露在了外面,凸着快要掉在地上了,正在穿透眼前的废墟,去眺望到想象中,那依然高耸的城主府,乞求着它的保护……
怪物的巨脚,踏在了抬木板的毛人身上,拳头挥打向了他们的身躯。一个个抬门板的毛人,在它们的脚下,一个个死去。袁才旦抬眼看着那只从天而下的巨手,一声凄厉的惨叫后,再没了声响……
袁登、袁耀几人,带领着毛城内毛人,仓皇地往西城门奔逃。怪物的脚步,震颤起了整座毛城。它们摆手、横扫、挥拳轮番攻击沿途逃跑的毛人,无论男女老少,无数名毛人陆续倒在了血泊中……
两只怪物撞进了城主府,围墙上又多了两个巨大的缺口,摇摇晃晃间,围墙倒了。
怪物左冲右突,巨脚踢向还在发愣的袁罩动,袁方求扑去挡,两人同时摔在了朝会殿的石阶上。袁方求胸膛凹陷,暗红的鲜血张口喷出;袁罩动嘴唇颤抖,握紧了袁方求的手掌。
袁方求挤出一丝宽慰的笑,道:“人总是要死的,何必在意……”
袁罩动张开嘴,又吐出了几口鲜血,他的脊椎砸在石阶上,已经断了。生命在思念中,流逝,归入了虚无之中……
袁方求侧头盯着失去了气息的袁罩动,又瞟了袁家宝一眼,一抹凄凉的笑,挂在脸上,头一歪落在了石阶上。
怪物如入无人之境,外边围着说话的袁山岚、袁支、袁涵墨、袁狐等人,几天前,还一同狩猎的伙伴,现在都安静地躺在了地上。袁狐还是一身火红装束,鲜艳夺目。
袁狐、袁涵墨、袁山岚、袁支他们的母亲、兄弟、姊妹,及袁太师、袁板言、袁含楠、袁攀、袁斌、袁湛清等人,双嘴止不住地颤抖,目光盯着不远处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还是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怪物并未有半分迟疑,沉重的悲伤,不染其身,不然十九万皮人感情纠缠的滔天悲恸,早已压得它们喘不过气来了。他们也死了,死在了亲人亡故的悲痛与自己死亡的惊恐交织成的网中,坠入了无法感知的无边黑暗里……
怪物雷霆般奔到袁柳与袁家宝面前,袁宣反应极快,横在了袁柳前面。怪物巨大的手掌,挥向三人。袁宣撞在殿宇的断梁上,断梁尖锐,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他逐渐黯淡的眼神,寻找着袁柳的身影。袁柳撞在了断梁中段,腰椎咔嚓的一声巨大闷响,断裂成两截,身体弹出去,摔向了地面。
袁宣看到她趴在地上,嘴角露出一丝歉意,眼眸逐渐失去了生命的光。
袁安水跑上前去察看袁柳的伤情。怪物一个横腿,将袁安水及跟在他身后的袁育和,扫飞出去。
袁育和本就年迈的身体,摔在地上,滚了又滚,一口口鲜血喷出。他好似感知到了自己生命,即将流逝远去,伸直了右手,要去抓那只怪物,眼中满是愤怒夹杂着悔恨……这群他领出溶洞的怪物,他嘴唇哆嗦,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自己一生小错有一些,大错一件没有,选择一直是对的……到最后自己却做错了一件……最错误的事……”他眼中翻腾着懊悔的泪水,右手猛然砸落在瓦砾上,瞪着不甘的灰蒙蒙的眼睛,坠入了黑暗中的河流中……
然而,释放怪物这一行为,无论袁育和选择放不放,未来总会有人迈出这一步。至于是否会走向今晚这样的结局,却是未知数。今夜,是此前无数偶然事件的交织、碰撞与累积,共同编织成了一场无法避免的必然……无论是毛人还是皮人,他们都不愿意毛城走向毁灭。但是,它自己走向了,它命运的终点
袁安水嘴里不断地呕出血来,拖着断掉的双腿,双手撑地,爬向了袁育和,摇晃着他的手臂,“爹……你没事吧……”袁育和一直不回应,双眼圆睁着望向璀璨的夜空,袁安水终于控制不住了,双手捶地,哭嚎了出来……过了数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眸猛缩,双手不顾锋利的破碎瓦片,任凭它割破自己的手掌,手按着地面,爬向了另一片废墟。他满是血污的手掌在肩膀干净些的地方,擦了几下,颤抖着,抚摸在这张熟悉的脸庞上。他脸贴在她的脸上,合拢了眼睑,耳畔又回响起了那日黄昏晚霞中,共同携手立下的誓言——她仍在昏黄的夕阳下,嫣然含笑,“吾向神灵许诺,吾向神灵起誓。终此一生只嫁袁安水一人,终此一生只娶袁柳一人。只逗她一人欢喜,只暖他一人之心。此诺万事不破,万难无阻,平淡不改;此誓万难不变,贫贱不移,平淡不消。心神可鉴,日月为证,此诺是吾真心誓言,若违此诺,天雷地罚,吾亦不躲……”情誓仍在耳边萦绕,却独留他一人,在倾听着,昔日的话语……
袁户心双腿摆动,倒退了几步,瘫在地上动都动不了了。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哭喊着,只求能饶他一命。如同,以往受他折磨、嘲弄的皮人般,愚蠢着,跪下求饶。怪物单脚踏下,只听得一声惨叫,地上多了一块肉泥……
他旁侧通向朝会殿的石阶上,袁家宝跨过袁方求、袁罩动的尸体,右手紧抱着从衣服裂口处的肚子内流出来的肠子。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苍白,单凭一口气吊着。他晃动起脑袋,好使昏沉的头脑清醒些;他一步步迈上了通往权力的最后一阶台阶,登上了毛城的最高处。
但眼面的朝会殿墙倒屋塌,一片狼藉。他转过身,俯瞰起脚下的毛城。整座毛城震颤着,嘶吼着,火焰在燃烧着残垣断壁。没有了屋舍,找不到灯火,没有了人走动,没有了窃窃私语的笑声与抱怨声,没有了人活着的气息。只剩几头怪物东张西望,搜寻游荡……
袁家宝凝视着袁柳,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身影模糊,那是他的女儿。内心的怆痛、孤寂、绝望、惋惜与无奈交织成一股洪流,如同地底喷薄而出的岩浆,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灵。这股强烈的情感让他感到浑身乏力,膝盖不由自主地发软,最终,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肠子哗啦啦的流满了石阶。他的目光紧随着那些怪物庞大的身躯,在毛城中来回穿梭,盯着着它们以惊人的蛮力摧毁着所触及的一切。
袁家宝抬头凝望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依稀瞥见了先人们的英勇身影。他们身披银甲,如同天神下凡,英勇地诛除一切叛逆与威胁,为世间颁布了严明的秩序,铸就了辉煌的毛城。然而,此刻的后辈们造出怪物来维持住既定的秩序,却亲手摧毁了这座曾经辉煌的毛城……
滔天巨浪卷起,如同猛烈的魔掌,不仅将袁家宝的记忆击得粉碎,更是将他的理智之神驱散得无影无踪。在这无尽的波涛声中,袁家宝突然仰天长笑,那笑声中透露出一丝悲怆,一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波涛汹涌的地面之上。
此刻,他不再对权力着迷。一种心灵最深处的孤独,由心底蔓延至全身。那是一种冷,不是冰天雪地刺入骨髓的冷,而是灵魂深处意识到与自己相同的人,都已死去,在这片大地上绝迹,那是灵魂向大地各处搜索都无法与另一个灵魂触碰的冷。是意识到绚烂、无垠的土地上,往后,再没有了皮人与毛人,这片熟悉的大地属于万物,但不再属于自己,及与自己类似的人的刺冷。
袁家宝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石阶上翻滚落下。从高处向低处滚落。从占有向失去滚落。死在了,滚落的途中。
怪物杀死了袁走已,又将袁一火杀掉,毛城内再也没有毛人了……
怪物们抽动鼻头,四处搜寻无果。可身体内,要摧毁一切的躁动,使它们无法停下来。
怪物猩红的眼睛,瞄向了身旁的怪物。
怪物们开始互相嘶吼。它们本就无情,挥起的每一拳、一脚都释放了整个庞大身躯的全部力量,宛若岩石相互碰撞的震响,“砰砰砰砰”在毛城各个角落出现,卷起了满城血气,化作了一片雨云,飘在毛城上空,又被它们奔跑的风搅动。红色的血雨,飘飘洒洒,淋落下来,与怪物一起击打着怪物……
一对对怪物,双双倒下,溅起了地面条条血红色的微小溪流。血红色逐渐笼罩住了整座毛城,从天空到地面。红色与绿色都是生命的底色,毛城的血红与城外的翠绿,层次分明。血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一具具怪物互相砸碎了头颅,击穿了胸膛,力量也离开了它们失去了运转能力的身体,归入了虚无中……
密集的血雨里,怪物的厮杀将毛城的城墙撞倒了。风从窟窿口钻了进来,卷起半空中的血雨,汇聚成一条连接雨云的血河,在毛城各处旋转游走,仿佛有一位神明正提着一桶桶水往下倒,要冲刷掉毛城内所有的罪孽……但祂明显老糊涂了,提错了桶,倒下的却是血水。难道……唯有是流动的血,才能够彻底冲刷掉死亡、僵硬的血液,积成的血斑,血渍……
城主府在怪物恶斗的震动下,再次坍塌,地面硕大的窟窿被朝会殿的一节节石阶掩埋,血水流成圆形的瀑布,灌进填满,彻底消失不见……
随着最后一个怪物睁着毫无任何情感波动的猩红的眼眸,躺在城主府内废墟的血面上。整座毛城,也沉入了寂静的睡梦里。
……
……
……
毛城内所有的恩怨愁苦,嬉笑怒骂,爱憎无常,人情冷暖,牵肠挂肚,刻骨铭心,恋恋不舍,离合悲欢,是非曲直,尔虞我诈,随着全部皮人与毛人的逝去,全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数年后,平原上青草爬上了城墙的缝隙,在这之后,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了整座毛城。野花迎着暖风的吹拂,扎根在翠绿的小草间,来回摇摆。藤蔓缠绕、延伸到了各处断墙上,沐浴在阳光中,舒展起身躯……
一头黄黑条纹的吊睛猛虎与一头白虎今年已在毛城内,生下了它们的两个孩子,已经把毛城当成了它们的家。
毛城有了新的居住者,人彻底从这片大地上绝迹。无人记得他们的故事,无物记录他们的过往。风还在吹,阳光仍是暖洋洋的,草、花还粘着泥土的味道,鸟仍在喋喋不休的鸣叫,诉说着它们在飞行途中,遇到的陆离光怪的风景与侥幸逃脱的危险……
人,偶然在大地上出现,又偶然的消失……也许之后这样的事,还会偶然很多次……主角,不一定再会是人。可能是其他各种各样的动物,或是植物……
汾易河水清澈依旧,它奔腾不息,穿越时光的长河,奔涌进深邃的未来之境。毛城,是这条河流中溅起的一颗璀璨的琥珀,被岁月遗留在岸边,它永不干涸,处在黑暗中,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