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年轻的女人来说,失恋像下过一场雨,剩下整个褪了绿色的夏天。
徽均成了家里孙辈中的第一个大学生。除惠仙生下长子长泽后,赵老先生许久没有这样高兴,执意摆桌请客。只是只摆了冷冷清清的几桌,请的人不多,选的菜已经大不如前,换成了极普通的食材。赵家这七八年走了下坡路,一年比一年不顺,眼见孩子一个个大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店铺却缩了水,只剩下两间。赵佑千讲究排场,用度上并没有节俭,外有赊账,内有亏空,赵家是一架摇摇欲坠的空中阁楼,外人瞧着仍然是无限风光。换了从前,赵家女儿是不必急急做工的,文凭只是一张额外的给娘家长脸的嫁妆。所以对外的说法是,女儿大了在家也闲不住,还不如出去见见世面。
徽均很快找到了事做,她想赚钱,做自己世界的主人。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那是离她生日前的十多天,她一个人买了小蛋糕提到黄浦江边的一间咖啡店。下午四点,她避开人流高峰点来的,没有什么客人,还是一直开着空调。她点了一杯黑咖啡,一碟西式面包,一盘水果沙拉。她打开蛋糕,一支支插上蜡烛,找店员借了火,自己对着二十一支蜡烛轻轻地说,没人庆祝也没有关系,生日快乐。咖啡店外的汽车喇叭声按的啪啪地响,她隔着玻璃往外看,外面的人像蛋糕上糖捏成的卡通玩偶,汗哒哒的,黏在酷热的地上,马上要融化儿一样,好像全世界只有她这点是冷的。
一年后。
“为什么你的手在夏天里也是冰冰的?”
“因为我像蛇,天生就是冷血动物。”
“哈哈,那我可不能做农夫。”
“哼。我也不会折在你手上的。你们男的,狠起心来,只怕比蛇还毒呢。我要小心。”
何薄生笑着抓过她的手,说道,“来不及了。你可别想跑。”徽均微微翘着小嘴,他的话却像一张熨斗,轻轻压在她心上,慢慢变暖。
在纯洁的婚纱和高尚的文凭之间是女人最好的容身之地。她交了这个新男朋友,叫何薄生,二十七岁。徽均讨厌中间的薄字,只叫他何生。他在银行上班,算是年轻有为,赵家很满意这个准女婿。他爱穿白色衬衫,打一条黑色领带,下身穿的也是黑色西裤,很简单的黑色白色,套在他匀称比例的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黑咖啡与白牛奶的融和,自然和谐。若换了了一个难看丑陋的人,还是一样的咖啡牛奶,只是隔了夜,味道也怪了。
徽均喜欢他的细心,有时候也有点害怕,担心他这样敏感,自己不小心说错什么,他也放在心理不会说出来。好像他心理是一片没有水的海岸,再大的风也吹不起波澜。
即使暴雨天,何薄生也天天开着车,来接赵徽均下班。约会地点是一间颇有情调带有室内花园的西式餐厅,他们选了靠窗位置,落地玻璃外可以看见黄浦江。
何薄生说,他要努力工作,赚很多钱,以后把这里买下来送给她当锡婚礼物。徽均只是低头微笑,也不出声,慢调斯理喝着红酒,望着外面迟缓流动的黄浦江。
她说,“何生,你知道吗,江面下看不见的暗涌有一个黑洞,如果你盯着看久了,就想跳下去,但是如果真的跳下去,你又会发现里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何薄生伸出手,握着她冰冷的手,温柔地说,“以后,你有我。”徽均似有触动,微笑着望着他。
即使已经见过赵家人,得到了默许,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徽均,没有轻佻之举。像她喜欢吃糖炒栗子,桂花糕,混沌面,他都用心记着。每次外出吃饭,总是只点她爱吃的。一路上遇到有卖糖炒栗子,他便买一路。她说吃不了这么多。他说那剩下的带回家给你弟弟。
何薄生一直有很好的女人缘。他的外表和细心也吸引着其他女人。银行的经理想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但遭到了拒绝,他得罪了老板。
在一个德行兼缺的上司手下做事,过露其才,不露其才,都是难的。前者易生妒,后者易见弃。何薄生极小心地周旋在职场上。他比徽均大五岁,对于一个即将满三十岁的男人,结婚是头等大事。他刚买了婚房,已借了债。现办酒请客,样样都需要钱的时候,事业却遇上了瓶颈。他知道自己再也升不上去了,像一口盖上石块的井,在这里休想再有出头日。
他抱着她,温柔地说道,
“我找银行预支了薪水,也找同事借了一点钱,七月,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何薄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粉丝带精心包起的小盒,打开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多少钱?”
“不贵,是那家店里最便宜的。我现在没有钱,等结婚后,我会换一份工作。等环境好些了,再重新买个好点。这个当订婚戒戒指,你先戴着。不要让你家人觉得嫁给我连戒指都没有,我不想你受委屈。”
徽均躺在他怀里,眼睛游走着,小小的婚房装着她自己造的世界。她手移到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一颗一颗往下剥,解开着内衣,何薄生怔怔地看着,伸出手摸着她的脸,顺着脸下滑。窗外的风吱吱地响。
两家人决定把婚宴订在美新饭店。徽均休了一天工假,到霞飞路取印好的请帖。结婚请帖制作得十分讲究,底色是红色的,上下是嵌着烫金的花案。喜帖最上面画着一双喜鹊,它们站在一支开着花的树梢上,寓意喜上眉梢,中间竖排四个大字写着阖家光临,顺下是新人的名字,两边分别写着恭请人是谁,和婚礼的时间和地点。最下面是两只游在水里的鱼,寓意如鱼得水。
徽均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里面的喜鹊要飞走似的。快走到家时,有几个小孩玩打着冲过来,一不小心,喜帖从她怀里撞了出来,小孩子知道闯了祸都赶紧跑了。她低头去捡,掉进污水里的喜帖已经变了色,里面的字化的不成样,混着封壳的一些红,烫金的一些黄,像戏剧里惹人笑的大花脸。徽均的脸印在污水里,心里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赵家的红灯笼到底是没有挂起来。
何薄生在婚礼前出了事。银行会计主管做了假账,卷赃款跑去了国外。最后几份大金额的账单上面都是何薄生的签名。他作为次要责任却要做替罪羊担起所有过错。经理自然不肯为他说上一句话,旁边的同事更是撇得干干净净。何薄生百口莫辩。警察局来人把他带走了。
徽均托了很多关系才把他暂时保出来。两个人坐在贴满喜字的婚房里都是一脸哀愁。徽均头一次看见何薄生眼里的落寞,像一个被盖上的热水瓶,里面的水正在慢慢变冷。他胡子几天没有刮,一脸倦容地斜躺在床上。徽均反反复复看着他的脸,她的眼睛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装着她男人和婚事的房间。这个她亲手造的世界,现在却像墙上的缝隙有了明显的一道道裂痕。她的眼里不自觉掉了下泪来,像滴在伤口上的药水,上面掺着一点血,一点肉,是难受的,痛苦的。
何薄生和赵徽均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像两扇关起的铁窗,各不相干,一个人敲开了房间的门。是何薄生的母亲,她一直不满意这门婚事。
“妈”,徽均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