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泽坐在三轮车上,把罩着的挡风布放了下去。车子路过了一家旅馆,十几天前来过,再熟悉不过,只是物是人非,里面再没有人等着他。
太阳升到了正中,长泽买了张昆明到大理的长途汽车票。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边的人歪着脖子睡着了,亮白的热光照在前面的旅客颈项上,一股子难闻汗味迎面扑上来。天真热,汽车烫得像要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焦油尾气味道,一路开着。长泽转向外面的绿油油田野,他在想莲莲应该又跑到湖边玩水了。
转了一天的车,长泽回到了大理下关镇。他们住的房子在一个偏僻的山坡上,荒草杂生中踩出的土泥路一直弯曲到门口。下放到云南时,赵佑千便灰了心,这些年他只守着几亩薄田过活。上面给他平了反,得到消息可能会归还上海的房子。
惠仙在外面打工贴补家用。她刻意避开他。两人早已是床上君子,床下夫妻。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寡淡,也慢慢看淡,只一心于长泽身上。
镇上考上大学的人如凤毛麟角,长泽是其中一个,也是最出众的一个。他眉眼处有几分长得像赵佑千。连镇长见到他,也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翻,然后转向赵佑千夸起他,令郎真是金玉一般的人物,在这里实在是屈才了。长泽身上仿佛长了麒麟片,到哪里都锋芒外露。
长泽的学费是镇长从自己工资里挤出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镇长看中了长泽,为着自己的女儿。这次回来也是对方年纪大了,女孩比不得男孩,经不起一年年这样没名没份的等着,想定下亲事,等长泽最后一学期结束就安排两个的婚事。
愈是傍晚时分,下关镇的风愈是厉害。一阵乍寒,他身上罩着的又轻又薄的黑色长衫吹得膨胀了起来。远远近近的山坡,只有田里扎着纱布麻绳套的稻草人,四周仿佛都是黑影重重,一个人影却也没有。他的皮鞋边缘沾满了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十分蹒跚地走回了家。
凸出的屋檐一角上长年积着残留的雨水,上面已经长满了暗绿苔藓。房梁挑的很高,正中吊下的灯照着整个客厅,家具很简陋,一张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盆山茶花。
年久失修的房子里有一股积年的潮湿和霉味,每到夜里,这间房子隐隐透着寒气。
惠仙从工厂请了假,一家三口,坐在厨房里吃着饭。
“你是怎么个意思,还是要给镇长一个答复。”赵佑千问。
长泽不作声,以沉默作答。
“可是这么大的人情,怎么还?”
“这四年,除了读书,我一直拼命打工,存了一笔钱,就想着还人家。”说着,他从包里取出纸包起的一叠钱。
三人看着那叠钱,不再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长泽就走了。没有碰见镇长。赵佑千说,“实在对不住您,这个孽子我也管不了他了。”然后把一叠子钱,里面多添了惠仙打工的钱,一齐交给镇长。“这是当初向您借的钱。”镇长说了几句客套的官话,也不肯收钱。一旁的夫人脸色难看,待要发作,“哼,现在书也读成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儿子长着一对龙翼的翅膀,外面高枝多的是,自然是有多远飞多远。”说完一把抓过钱,气咻咻地走了。镇长陪笑着跟了出去。
毕业前,了结了这桩心事,长泽心里松了口气。
一个夏夜里,他们聚在了昆明的建新园,烫了一壶绍兴老酒。厨房里端出来四碗云南过桥米线,熬成浓汁的鸡汤,里面放着米线鸡蛋青菜火腿,热腾腾冒着香气。林斤海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嚼在嘴里,姜乔明伸出筷子在鸡汤里搅了搅。长泽拿出相机,一台二手的过时胶片机,边缘金属已经摸得发了白。李远漪说了句,“今天就算散伙饭,你给拍一张。”
那天绍兴酒烫了一瓶又一瓶,桌上淋淋沥沥洒着酒。四个人喝得大醉。心里各自都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