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顺区在广陵城向东方向,与贵安区隔溪而望,居住的多是商吏人士,春柳街数处民房被摧毁重建,来往匠人不断。在一处空地上建有一间茅草房,外围有一队甲士守护,过往的行人路人皆规避而行。
茅草房内空荡荡,只摆放一张床,一张躺椅和一个蒲团。一名老妪端坐在蒲团上,身穿素衣,头戴一支木钗,发鬓梳理得齐整,一手拿着珠串,一手在敲木鱼,嘴里诵念经文。
邹戈骑着一匹鳞马急匆匆赶至,将守护的甲士打发走,在门外致礼而后脱鞋走进茅草房,老妪听到声响,却没有动作,邹戈只是静立在门外,也没有出言惊扰,茅草房内只有木鱼敲击的声音,一敲一响带有韵味律动。
直到最后的经文诵念完,木鱼敲下最后一击,老妪方站起身,走到躺椅处坐下,看向邹戈说道:“那孽子出发苍山了?”
“哎,马车已出南门。”邹戈站至老妪身侧,不时拨弄扳指。
“邹干年轻时可不是这般性子,广陵城内何人不敬佩爱戴。若不是怒儿死得早,又岂会如此。那孽子一早已做好当独夫,丝毫不顾及祖辈情谊,广陵城内怕是又要起血腥风雨。我呀,只想看到人人安居乐业,少点风雨波折。若任由此子行事,怕是人人惶恐不得终日。”老妪邹董氏董柳枝眉眼修长,嘴唇细薄,语气波澜不惊,却透着几分怒意。
邹戈看着董柳枝眉眼上遮盖不住的皱纹,小声问道:“不如派遣人手前去黄泉血路?”
“哼!你既然贪图族长之位,处事却好谋无断,该如何成事呢?我在邹氏多年,亦是看出些许端倪,权力交替之际,能成事的时机仅在广陵城内,那孽子久坐碧波城,你却犹豫不决,如今一出广陵城,如龙游大海,又岂是你可以阻挡的?你身为叔父,本当劝阻他教诲他,如今时机已过,已然怨不得人,还是想想该如何善后吧。”董柳枝冷哼一声,眼角瞥了邹戈一眼,满是嫌弃。
邹戈叹息一声:“终究是血缘亲脉,又岂能痛下杀手?嫂子,我只是心乱啊,如今年轻一辈,与我等已然不同,不再讲究情分情谊,我怎么说都是其叔父,又何必当我是外人看待呢?难道我还能把持权位不放吗?一家之事,却搞得亲疏有别,惹人笑话。我这颜面也无处安放。”
“你知我已管不住那孽子,方会搬离府邸。哼,邹氏一脉都该下地狱,那该死的贤君大祖就应该在地狱被千刀万剐,火烧油煎。多少人因他而死,将所有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孽子最是心狠,曾经如此仁善一子,如今却已是换了模样,全然不知像何等人士。”董柳枝语气冰冷夹杂着愤怒,手中珠串裂开,散落一地。
“我先回去善尾吧。”邹戈将珠串捡起,放置桌上,随后又急匆匆离去。
邹戈方离去不久,董氏家主董留寸又是急匆匆前来,他身材肥胖,表皮脂肪厚实一层,额间沾满汗水,喘着粗气走进茅草屋,看到躺在椅子上闭目的董柳枝,气喘嘘嘘说道:“大姊,你乃是邹屈亲娘啊,何苦掺和进邹氏族长权斗呢?这若是让外人得知,尔等母子相残,该是何等造孽?”
董柳枝仍是闭目,一言不发,沉默许久后,方说道:“若不是为了董氏,我岂会嫁入邹氏?我在邹氏数十载,仍不过是外人罢了,邹氏何曾将我当亲缘对待?我不过是为了亲孙子考虑,让其无需再苟存于权力纷争,我亦可享受天伦之乐。怒儿死了,邹屈不当人子,怨儿久不在广陵。难道我还要眼睁睁看着这个家继续如此下去吗?邹氏又不是只剩我儿孙,邹戈愿贪图权位,让位予他又何妨?难道邹戈还敢伤尽杀绝不成?”
“大姊啊,无论你是何种想法,但在外人看来,乃是你一介女流贪图权位,欲要垂帘听政,干涉邹氏族政。邹早已然而立之年,早已不是无知稚童,有自身想法与谋划,有岂是你作为母亲可强加想法的呢?乾坤二子,有父母在世,何须你来妄加操心?”董留寸叹息一声。
董柳枝睁开眼,冷哼一声:“哼,你亦不过是为了董氏考虑,生怕破坏董邹和睦,何曾将我当成是你大姊对待?如今过来做假惺惺姿态,难道就没有二心?董留寸,不知道不知道你,我还不懂你吗?母亲早逝,乃是我将你一手拉扯大的,我不曾要求董氏助我,只愿不要拖我后腿!”
董留寸听后,身后汗水直流,连忙将额间汗水抹掉,语气却也多了一丝埋怨:“我又得选吗?你知我脾性,我向来对权位没有追求,但涉及一个氏族的传承,岂能容许任性?董氏血脉一百多号人的性命都寄托在我手上,我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将家族毁于一旦。这些年我小心翼翼,自知不是雄才之辈,从不曾胡乱站队,从不曾说过一句得罪人的重话。我知道你为了董氏付出良多,心中多有怨愤,我只希望你不看佛面看僧面,给所有人都留一丝余地。”
“你回去吧,勿要再来。”董柳枝挥手送客。
董留寸走出茅草房,看了一眼刺眼的烈阳,直愣摇头,方走出春柳街,董玄真守在一个阴影角落里,过去迎接父亲:“姑母如何说法?”
“心中有怨,其性子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为人处事最是任性,誓要所有人依她行事方肯罢休。哎,其实也怨不得她吧,当初母亲早逝,父亲软弱,家中无人可扛得起董氏旗帜,若不是大姊嫁入邹氏,董氏怕已被啃食得精光。她自幼有主见,从不想当个门阀金丝雀,只是碍于时事而隐忍,如今邹干逝世,再也无人压得服她,方会胡乱而为。”董留寸唉声叹气。
“但邹屈可是她骨肉亲儿,这是何种怨何种仇?”董玄真不解。
董留寸摇了摇头:“我亦不知,邹氏看似门帘大开,诸事坦荡,实则是个无底深潭,风暴漩涡,陷进去就难以脱身。广陵城诸多氏族,起起伏伏,邹氏从贤君大祖之后,状况如日中天,岂会没有秘密?只是呀,门阀氏族传承岂能没有风波?岂能一帆风顺?只是背后的牺牲算计不知落在何处罢了。亲母在氏族传承里,亦不过是局外人罢了,大姊岂会想不明白?只是不甘心,不想成为被牺牲那一个罢了。”
“那该如何行事?我已将兵马安排上城墙,警惕四方。魏氏已铁定站队邹屈。”董玄真亦是叹息。
“你做得对,按你的想法行事吧。魏弃柔亦不是省油的灯,但起码对董氏抱有善意,愿意拉拢你为邹乾的师父。邹氏只有一个族长,邹屈野心很大,绝不是眼前所见那般被动,他心思城府很深,董氏只有站在邹氏族长身侧才能继续存活壮大。邹戈和大姊只是一时想不开,借着年纪倚老卖老罢了,终究是要让权的。”董留寸拍了拍董玄真的肩膀。
董玄真点头:“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