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童年一半的时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就读的小学就在外公家对面。外公是石头一生中最敬佩的人,因为他一生都秉持一个读书人的良心,对上天怀着敬畏之心,对大地躬耕不辍,对人生变故无怨无悔。外公寡言少语,身材不算高大,由于常年在地里劳作,体型消瘦且结实。外婆过早的离世迫使他不仅要承担养家的父亲责任,同时还要学习如何兼顾母亲这一角色。岁月在他宽阔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风霜染白了他长长的眉毛,生活的担子一点点压弯了他的背脊。但是他瘦削脸庞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中永远闪烁着慈祥而坚定的目光,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示着对生活苦难的顽强与乐观。白色的背心和衬衣,蓝黑色的中山装样式外套与裤子,再加上一件厚重的羊皮袄,这就是他一年四季所有的衣着。衣服经过长年累月的淘洗,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失去了原来的式样,增加了些许的补丁,但是穿着在身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合身且不起皱褶。就像他这一生,不管身体的外在经受了多少打磨,内心中的正直与善良岿然不变。
外公中学毕业后曾独自一人到东北投靠远房亲戚,在一个中医药铺当学徒,学习期间一丝不苟,待人处事认真,颇受认可。但是因家庭变故不得不中断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回到老家,料理他父亲的葬礼。此后虽然多次写信联系,商量回去继续学习的事宜,但由于村中有人从中作梗,学徒名额被人顶替,从此便留在了家中。父亲的离世将家庭的担子自然地传递到他的肩上,娶妻生子,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因为受过教育,外公曾谋得了一份教书的差事,短暂的小学教书先生后,还做过村生产大队的会计。在做会计期间,因为拒绝跟村委会其他几位成员做假账,遭到他们的联合排挤,最终一怒之下辞去了这个职务。从此,他安心种地务农,将菜园、麦田以及玉米地整理的秩序井然,就像他写的毛笔字一样整洁。沟垅笔直,作物整齐一致,土壤疏松细碎,杂草锄尽后又重新作为养分滋润了作物。也许这成了他人生唯一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规划和掌控的事情,唯一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付出收获回报的地方。种地成了他展示自身所学、人格和抱负,不向人生低头,不对苦难妥协的最后战场。读书报国的理想也只能放到心底,寄希望于后人。
虽然从辞去大队会计这个职务后,外公再没有在村里担任任何公共职务,但是因为他公正不阿的个性受到家族成员一致的敬畏,外公仍是这个“马”姓大家族各种纠纷的话事人。知识匮乏的农村自有它的一套运行规则,虽然内部也不乏各种冲突,但仍能整体上保持和平稳定,保障家族的延续。一个家庭在农村的势力很大程度依靠这个家庭中男丁的数量,所以没有男丁只有女儿的家庭被蔑称为“绝户”,在村里是最受人欺辱的。大昼村最霸道的一个家族兄弟八个,而且个个打架时下黑手,不顾后果,村里其他人都对其忌惮害怕。尽管兄弟八个对外时也能团结一致,每个人暴躁的脾气秉性也难免导致家族内部的各种矛盾。而面对这个家族的家庭矛盾,一般人唯恐躲的不够远,牵涉到自身,更不提有人去调解了。整个村子中外公是唯一能够把几个兄弟和平地聚拢到一起,通过分析道理,化解他们纠纷的人。同时外公也是各家各户红白事的操持人和会计。村庄经过这么多年的繁衍扩大,早已形成了不同的分支,对于各个分支的历史传承和后人的福祸没有人比外公心中的账目更加清楚。看尽村里无数的龌龊、算计与因果后,外公越加地对自己及子女后人的德行要求严格。积德行善、吃亏是福、福荫子孙,这些都是他的行为准则。
福祸得失总是不期而遇。外公家常年都饲养着一群羊,作为家庭的额外收入。记得一年夏天晴朗无月的夜里,外公家朝南的院墙被掏出了一个大洞,一群羊也不翼而飞。尽管第二天早上召集人顺着车辙的印记追查了几天,却没有一点线索。人每当走投无路时,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寄希望于看不见的那个世界能保佑自己。据说儿童从另外一个世界而来,长大之前都还有天眼,能够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事情。就这样,石头和一群孩子被拉到了一个神秘的人家,外公和舅舅带来了表示诚心的礼物。在一间邋遢破旧的屋子里,污迹斑斑的墙上挂着一块不知用了好久的白布,布上面满是各种污迹构成的不规则图形。在一位陌生人焚香祈祷后,石头和一群孩子被要求顶着这块布仔细看,试图找到偷羊贼的逃跑路线。几个孩子就这样盯着这块布上的各种图形看了很久,竟也真的看到了外公家的那堵墙一样的图形,看到村边朝南的大路,看到模糊的远方。最后,外公家的羊还是丢了,不得已重新又买了一群新的羊羔。随着羊羔的慢慢长大,大家也慢慢忘记了这个不幸的插曲。
石头小学毕业升入初中的第一年,外公突然把最靠东边的一个杂物间的炕收拾干净,把他迁到了这个房间并嘱咐要好好读书。记得在那个冬季无数的晚上,石头在窗台前点着蜡烛写作业、预习功课、打瞌睡,在挂满繁星的深不见底的黑夜里,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苹果树和枣树做梦。外公常常熬夜把长豆角一根根按照长短分好类,用皮筋扎成一把把儿;把茄子、辣椒、黄瓜等按照大小,分成一袋袋儿。每一把儿或每一袋儿,都称好为相同的重量,从不缺斤少两。第二天一清早,趁着蔬菜都还是最新鲜的,骑着自行车赶集卖出,天刚刚亮已经卖完从集上回到家里。有一次,不知是为了锻炼石头的勇气还是单纯因为大家都很忙,外公把一篮子整理好的豆角交到石头手中,交待石头到相邻的一个回族自治村按照一块钱一把儿的价格卖完。接到这个艰巨的任务后,石头既兴奋又胆战心惊,提着一篮子豆角来到了这个村子。这个村里的房屋盖得更加气派,路两旁一户户坐北朝南的五大间平房都是用红砖砌成,朝南一面都贴了白色瓷砖,其他三面刷了一层灰色的水泥。高高的院墙一端镶嵌着一个笨重的大铁门,两扇门正中的位置上各有一个小狮子头,分别衔着一个圆环,用来提醒主人有客来访。右门上开一扇小门,平时供人进出,大门只有在有大型车辆进出时才会打开。对比之下,外公家虽也是五间红砖房,但是粗糙没有装饰的外表更加衬托了房屋不够高大,两扇黑色木门也显得笨重不够气派。石头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开始小声地叫喊着“卖豆角喽……”,沿着村庄北头儿走了一圈,这个弱小的叫喊声根本无法穿透这些高墙深院,所以一位顾客也没有招徕到。石头只好大声叫喊起来,很快不知从哪蹿出了一圈婶婶大娘,把石头围在中间,嘀咕着豆角的品质,同时跟石头讨价还价。石头这时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管多少钱,只想赶快出手回家,摆脱这个窘迫的情况。最终,石头以五毛钱一把儿的价格,迅速卖光了所有豆角,带着预期的一半收入回到家中。不难想象,石头落得了一顿数落,并被打上了不适宜经商的标签。尽管如此,这次经历给石头和他的伙伴带来了一个发家致富的启发,他们一伙人经常在周末的中午或傍晚聚到一起,顶着烈日或踏着初生的露水,到村中各家的菜地里帮忙采摘蔬菜,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分装完毕,拿到临近的村子低价售出,赚取零花钱。这个短暂的经商过程并没有给各家各户造成太大的经济损失,倒是给这些孩子的童年带去了一段难忘的快乐时光。
因为对外婆的印象不深,石头的记忆中,外公永远都是孤独的一个人。炎炎夏日,一个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和黑色的宽大短裤,趿拉着一双布鞋,坐在门洞里午睡打盹儿;这个时候外公总会把石头叫过来搓背,石头肉嘟嘟的小手在外公黝黑的背脊上摩挲,搓出油乎乎的小泥球,搓着搓着,石头的小手停了,也打起盹来。皑皑冬夜,外公一个人捧着一个茶杯,静静地坐在炕沿儿上吸烟卷儿;有时候会跟石头讲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卖咸菜住店的见闻,这些都是石头最喜欢听的故事。春去秋来,外公一个人似乎永远都在忙碌着,田地里、院子里事事都被操持地干干净净。在无限的天地间、广袤的田地里、整洁的院落中、和明净的心里,有日月星辰、草木鸟虫、使习惯的农具家什、以及消逝的时光和记忆与他相伴,也许外公并不孤单。靠着自己双手的辛勤劳作,支撑着这小小的一片天。假如世间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安静的生活,不论像院落中的枣树和苹果树一样高大,还是如田地里的麦草一样春生秋逝,呼吸着、存在着、劳作着、生于自然又最终归于自然,该也是一种幸福吧!自然的风霜雪雨、酷暑烈日并不能使人感到痛苦和恐惧,打乱这份平静的往往是人与人交往中产生的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感情与牵绊。外公心中放不下的还是自己拉扯大的三个孩子,他们走出自己日渐衰老的羽翼,筑巢成家,开始独自承担起命运为他们预备好的各种执念、苦难与不确定性。这虽是现象世界的自然规律和必然,但是对一颗饱经沧桑的心仍难免产生一种无助的忧虑。
生活就像外公家屋檐下的燕子,冬去春来,不管飞多远,一代又一代总会循着骨子里的记忆找到这个凋敝的窝。衔来树枝和枯草,将这个暂时的家修葺一新,生育、孵化、养育、又展翅高飞。每一次都似曾相识,每一次又都是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