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02) 老天开眼了(2 / 2)残花终结实首页

“找专科医生要多久?”

“主要有两种重建的法子,一种简单些,另一种麻烦些。你需要跟整形医生讨论你适合哪一种。我建议至少找两三个医生咨询,再做决定。然后需要约一个我和整形医生都可以的时间同时做手术。这个过程,至少要几个月。”

“如果切除时不做重建,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三周。”

我果断地说:“请安排三周后的手术吧。我想尽快把那个大家伙拿掉。我怕它会扩散。乳房重建的事以后再说。”

她点头说:“好。你回去再考虑一下,如果改主意就通知我们。”

走出诊所。阴天,没有太阳。我脚步轻快地走了几步,突然闻到路边大草坪散发出新剪过草的清香,心里一动,不由地走过去,脱掉鞋子,踩到草坪上。草的根部扎在脚上,痒痒的,有些痛,我的心刹时间产生了一股腾跃的欢欣感。我忍不住原地跳跃了两下。伸出手臂,做了几下扩胸运动。想了想,又坐下,望着天空。然后躺下,闭上眼。回想着前两天去学校坐在钟楼下眼前定格的幸福画面。我,又可以成为画中人了!这不再是个梦。我美美地笑出声。仿佛走过了一个轮回。

我又成了沐浴在阳光下的小草。我可以活下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一阵阵恍惚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生命竟然又回到我的手上。我又成了主人。手握宝贵的生命,我要怎样珍爱它才好呢?

这几天,在死亡的沉重压迫下,我没有被吓趴。我撑了过来。这证明我有应对灾难的能力。既然我能从死亡的压迫下坚强地挺下来,以后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足够坚强。我有意志力我有能力去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不幸。我还会哭,还会感到痛,还会纠结,还会伤心难过,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能挺下来。我可以确信,我能挺下来。我能活得很好。我会活得越来越好。想到这里,我的心激荡起来,热流在体内奔腾,我想大声地喊出来:未来,没什么好怕的!

晚上,我给周密一句一句地复述了与医生的对话,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全切吗?”

“当然应该。全切好。切干净了,不留后患。”

“乳房再造呢?我是不是应该等几个月找好整形专家再做切除手术?”

“别等。越早切掉越好。你的小命最要紧,别的都不重要。”

“哼,好狠心。敢情那块肉没长你身上。”

“幸好那块肉不大,切掉了损失不多。”

“你!”我握住拳头用力打到他身上,“你当称猪肉呢。有你这么算损失的吗?”话音未落,我哈哈大笑起来。我被这笑声吓了一跳,感觉有点荒唐。可转念一想,不,一点不荒唐。要是衡量得失的话,这次的损失远远要小于收获。没人知道,但我心里明白,我这几天得到了多么宝贵的东西,那是一盏照亮黑暗、伴我走出苦海的明灯。

重获生命的狂喜逐渐淡去,我开始为手术做心里准备:这是个非常成熟的手术,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搞定。莱恩医生看上去精明干练,行医二十年,做过很多例乳房切除手术。而且,乳房切除对身体机能没有多大影响。只要术后调养得当,身体很快会恢复。整个手术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妈妈曾经告诉我,在她乳房切除的前夜,一个病友告诉她切掉乳房后有可能无法抬起同侧胳膊。想到以后再也不能给小樱擀面条了,她立时泪流满面。唉,妈妈。她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上涌。我已经有好一阵子可以在想起她时不再流泪。很快我将承受她曾经受过的痛。如果她还在世……唉,不想这些了,妈妈,我已经学会了擀面条,相信手术以后也还可以的。

到网上查找乳腺癌资料时,一张别出心裁的照片吸引住我:双乳裸露,左乳上用黑笔画了个指向右侧的箭头,右乳上写着“Bye Bye Miss You”。这时我才有了真切的伤感:我的左乳也要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将是一道丑陋不堪的疤痕。酸涩在心里翻腾。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不要贪心不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为重获生命有多开心了?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好好珍惜这个失而复得的机会,要以感激之心面对这场病,不要抱怨、不要悲伤,要微笑面对一切!慢慢地我的情绪平复下来。竟然能静下心看书和写论文。如果不是记得手术的日期,我几乎以为一切都恢复正常。

手术前的那晚,周密从中国飞回来。我们十点钟就洗了上床。要为明天的手术蓄足精神。可谁都睡不着。那就聊天吧。他今天话特别多。说的都是细细碎碎的小事。先是说了一会儿公司的事,同事的事,客户的事,然后话题转到大学时班上、系里和学校的事,我们一起出去玩的事,又说起他读高中时的事,小学时的事……有两年他喜欢抽冰嘎,又有一年喜欢玩弹弓。为了抽得好打得准,天天苦练,把手都冻伤了。我说我小时候喜欢跳皮筋玩嘎拉哈,为了跳得高,每天不光跟别的小孩一起玩几个小时,还要把皮筋绑到树上,比头都高,自己练。他说,我看咱们俩多像。他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侧过身来搂住我亲了一下,接着说,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你,心想这个小丫头片子不错,我要娶来当媳妇。我笑着推了他一把说我不信,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一点表示都没有,从不主动来找我。总是我去找你玩。谁都知道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他笑着说,当时我就想,叫这个小丫头片子神气,以后迟早是我的。我叫道,哇,老谋深算么,我不信,你不来追我就不怕我跟别人好?他说当时追你的不都被你拒绝了嘛。我说,原来我把你当树洞,可你却在打歪算盘,不过我也没全拒绝呀,别忘了我交过两个男朋友的。他狠狠地亲了我一下说看到我跟那俩家伙在一起时他特别气愤,不过,他知道我跟他们成不了,迟早我是他的。我说,赫赫,你现在又来吹牛你有先知先觉了,当时恐怕就是个小阿Q,想想啊,你那时又瘦又小,貌不惊人,不这样安慰自己你有什么办法?他说他真很生气。我说不信,那会儿咱俩碰到时没见你有过表示,后来你也没提过,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他翻身压上来,又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说,我怎么会不在乎,怎么可能不在乎,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看你还神气……酣畅淋漓地大战一番后,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歇了一会儿,我说,跟我好过的那两个人……说到这里,他又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我接着说,我早忘得光光的了,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了,要不是你提,我都不觉得那些是真的,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一段感情忘得那么彻底呢,回想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想那时我跟文学社的那个家伙纠缠得挺厉害的。说到这里,周密又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我接着说,你吃醋了,哈哈,多好笑啊,十多年了,醋早该蒸发了,那个家伙长什么样我都想不起来了,当时跟你好时心里就没他们了,你说,怎么可能忘得这么彻底呢?他用力咬了一下我的嘴唇说,不忘难道你还想时时刻刻念着他们?

我去厕所回来,看了一下钟,凌晨两点四十。我说,你看,一说就说了几个小时,应该睡了。他轻轻拍拍我说,睡吧,好好睡。我说好,睡。我们都不再说话。安静下来后,恐惧和担忧的情绪弥漫上来。不知癌细胞有没有转移到腋下淋巴?不知麻醉会不会出问题?不知手术中是否会出现意外?我会醒过来吗?我一次次劝自己别想,可还是止不住地想。听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也没睡着。我说你睡不着啊?他说,我抱着你睡吧,我的心跳慢,会让你静下来。他把我抱住。越箍越紧,直到后来我忍不住叫起来,不行了,我快上不来气了。他才啊地叫了一声,松开手臂。

睡不着,我说,那就接着说话吧,你这次回去出差,有没有碰到什么好玩的事?他说,哦,忘了你最喜欢东家长西家短,那我就给你说一段八卦。有一天吃饭时,客户公司的老总接了个电话,然后拿着手机在饭桌上扫了一圈,说是老婆查岗。放下电话后,他抱怨老婆日日跟踪盯梢。简直就是职业侦探。极具天赋的侦探。举例说明。有一次他去重庆出差,约了个合作公司的女业务员吃饭,在一家酒店的一楼餐厅。饭吃到一半,他老婆从上海打来电话,说知道他跟某女单独在一起,而且该女在楼上订了房间。他说他不知道,他只是跟她吃个饭而已,没有上过楼。后来他老婆闹到那个女业务员的老板那里要求开除此女。经他一再保证清白才算保住了此女的工作,但那个公司从此只敢派男业务员跟他联络。我说,好可怕,这个老婆是不是精神不大正常?他说那个客户也说他老婆可能有病,可拿她没辙,怕她闹起来没完,家里还有俩孩子呢。我说,这样被盯梢烦不烦哪?他说,怎么会不烦?谁受得了天天被人当贼一样防着。我叹了一口气。唉,女人到了这个地步,真是可怜,我原来最怕自己成为这个样子,比悲悲戚戚哭哭啼啼的还恐怖。不过,你们这客户的话也不一定都是真的。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跟你们说这些呢?家里隐私,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你们熟吗?周密说不熟,那天是第一次见面,他可能觉得说这些无所谓,他说好几个朋友的老婆都是这样,把监视老公当成全职工作。哦,我说,什么怪人都有,还都凑一块了,真是物以类聚。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叹了一口气说,说怪也不怪,女人想让自家男人多挣钱,可等老公真赚到了钱自己便失去了安全感。以心里的安宁为代价,要钱何用?他说,也不能说是代价,没必要把钱和心里安宁对立起来,穷人不一定有心里的安宁,富人也不一定就没有心里的安宁。我说,你说钱能买来爱吗?能买来心里的安宁吗?能买来精神的自由吗?非但买不来,反倒会成为捆缚人的枷锁,阻碍人去获取爱、安宁和自由。明明是枷锁,可人却追求无度。他说,谁说要用钱去买这些了?可以不让钱成为枷锁么。我说,人掉到钱眼里就会猪油蒙心,根本看不到那道枷锁,怎么挣脱呢?他说,你又走极端了。

我们闲话一会儿再争辩一会儿再闲话一会儿,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相拥着打了个盹儿。闹钟响起,他伸手关掉闹钟,一翻身又把我紧紧抱住。我快上不来气了,挣扎着松开他,可没一会儿他又紧紧地搂住我。直到六点半,才不得不起床洗漱。他查邮件的时候,我给他煎了三个鸡蛋,热了一碗粥。遵照医嘱,我滴水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