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解开手腕上的绳索,萧宝珠还一副大梦未醒的模样。因为她眼中,刚刚还一直踉跄,眼看就要栽倒的李昭,此时已站的端端正正。他仍旧在举着酒碗小口抿着酒水,浑若无事一般。
他难道一点没醉?
他真是传说中的海量么?
阿布古达走到李昭面前,神情复杂,最后笑着自己拉过一只碗,自己倒了杯酒。
“大恩,按你们汉人的说法,不‘言谢’……”他对李昭举了举碗,随后一饮而尽。
咽下这口酒后,阿布古达登时脸色精彩。他看向李昭的眼神也愈发复杂。
李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稳定而精准。而不等他说什么,身后另一个声音已开口赞叹道:“好烈的酒,你莫非有什么喝酒的法门,否则这般饮酒、饮的又是这等烈酒,可你竟还站的稳当。”
李世民一边轻嗅着四下的味道,一边负手走到近前,对阿布古达拱了拱手。
后者有些茫然的回了一礼,看着两个衣着不凡的年轻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契丹衣服,他忽然自觉现在不该在这里。
“且先安顿下来,回头再聊……”李昭对阿布古达宽慰一番,嘱咐李世谟的亲兵和张亮两人先把他和萧宝珠姐妹安顿在李景府上。
他们的事对现在的李昭而言算小事,他的精力和状态需要留给李世民。
送走三位草原人后,李昭这才对李世民微笑道:“法门谈不上,只是想要赢下这位罗校尉,这是唯一的机会。毕竟,某弓马武艺都比不过他。”
“你出发前给某寄了封信,可却连个问询的机会都没留下。”李世民也拽了一只新碗,自顾自斟酒,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更多的则是好奇。
李世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心情非常愉悦,能看着罗艺在眼前吃瘪,而且能狼狈至此,他是大大出了口气的。
听了李世民的话后他哈哈一笑,也拽了只碗,倒酒道:“二郎莫怪,某这贤弟此番军务紧急,也是今日方才得了空闲。却又遇上了这等事。不过,你们几时通了书信?写了些什么?”
李昭举起酒碗,敬了两人一番,没有回答李世谟的问题,而是看着李世民道:“二郎读过那封信,有何感受?”
“有不少问题,想要当面请教。”
“请讲!”
李世谟端着酒碗左看看、右看看,嘟囔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没人理会他,便那万家小子也正站在李世民身侧,眸光异彩看向李昭。
“昭兄信上曾言‘汉武之强盛非仅因其独尊儒术,在其民力有盈,足堪用耳’,敢请教,若依君之所言,儒术经典岂非百无一用?”
李世民不知何时已喝干了碗中酒,辛辣的刺痛感也让他表情狰狞了一番。
李昭又倒了一碗酒,摇头道:“非也,儒术经典自有其妙用。不讳言之,我中华能成今日之大一统,四海八荒均体认华夏,儒学功不可没。”
“何也?”
“因其强在谆谆教诲!强在躬身自省!汉武尊儒,令九州同风、万里同俗!辅以秦之政制,这才能合兵向北,国战匈奴。
“而今亦然。晋末以来神州丧沉,五胡乱华已数百年。而今东西相合、南北归一不过几十年。儒学教化之功尚未用尽,而今仍当倡导,使南北归心、东西同意。”
“有道理……”李世谟随口点评着,他本想劝两人趁着日光还好出城打猎,可见他们都是一脸认真,便把提议咽了回去,自己又喝了碗烈酒。
李世民思忖良久,最后也是点了点头,他看向李昭又问道:“如此,昭兄如何看待此时这天下大势……何以教我?”
李世民是聪明人,他与李昭相处越久越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兴趣。因为他此刻也对李昭抱有浓厚的兴趣。
也因此,倒推回去,他愈发能感觉得出李昭与自己的相识、信笺都在隐约间透露出一种精心安排。
既是精心安排,那他必有所图!
所以,李世民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李昭哈哈一笑,端起酒坛,将三人面前的酒碗俱都斟满。
他端起酒杯道:“二位兄弟,而今这天下乃是盛世,吾皇英明神武何来什么大势?有的话,自是要某等一起踏平高丽,扬旗平壤!来,且饮这一碗酒,祝大隋雄师早日凯旋!”
李世谟闻言哈哈大笑,终于跟着豪迈起来,热烈的饮酒直呼“痛快”。李世民却深深看了李昭一眼,嘴上附和着,可眼神却并未离开李昭的脸庞。
果然,喝完这杯“冠冕堂皇”酒后,李昭才道:“当今形势无甚可谈的,不过秦末的故事却蛮有意思。二郎,你说,若是当时秦法失期不当斩,这世上还会有陈胜吴广么?”
李世民愣了愣,一时没听懂李昭的意思。他思索片刻,先是想要摇头,可旋即却又点了头,道:“怕是还会有。除了秦法苛责,当时民力滥用,百姓怕是已要活不下去,这只是失期当斩一件事。”
李昭进而追问道:“那二郎觉得,陈胜吴广当有,那刘邦项羽又如何?他们可还会兴起?”
李世谟觉得这是自己能掺和进去的话题,哈哈笑道:“刘邦项羽自然也会有!那两人都是野心勃勃之徒,都是觊觎皇位,所欠的只是个机会,陈胜吴广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他们早晚要蹦跶出来的!”
李昭笑赞道:“贤兄高见!来,再饮一杯!”
李世民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他彻底懂了李昭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李昭所图!
他好大的胆子!
李世民迅速左右看看,发现四下里的民众早已走散,罗艺的亲兵也带着他远离。最近的不过是李世谟带来的亲兵和李世民的家仆。他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李昭,李世民一时心潮起伏。但旋即便又开始疑惑:此时天下还且大定,这李昭哪来的这般胆子?又哪来的这般洞见?料定了天下必将大乱?群雄将会兴起?
李昭转过身,通过李世民的细微表情已大致窥见了他的心思。“超算”状态下,他脑海中一个又一个的方案、思路在飞快生灭,最后出口时只是一句看似寻常的话。
“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刘邦不过区区一介亭长,萧何、樊哙、卢绾等人均不过市井之徒。可只要志向坚毅,必是百战成师!再者,谋用张良、武用韩信,终可底定天下!”
仿佛混沌中被撕开了一道光,李世民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盯着李昭,心绪愈发汹涌。对聪明人而言,这已是赤裸裸的明示了。
只不知,刚刚这番话里,他李昭是自比张良还是韩信,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可他何来的自信?他又为何选择了自己?
李世民沉静了许久,他觉得既然话已至此,他有必要冒一点风险。
故而,他主动开口道:“昭兄此言差矣。秦乃暴政,亡之必矣。可如兄所言汉已‘一统四海、六合同风’,最后分崩离析却是黄巾贼人作乱之故。若无此等贼徒,以汉之强盛,哪有天下易主的道理?”
李慧芸有些惊讶,她从自己二哥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来。她此时辨别不出那代表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自己二哥现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正压抑着澎湃的情绪。
二哥在激动些什么?他们不是在谈论史书么?
李慧芸下意识看向了李昭,于是敏锐捕捉到了李昭嘴角那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又在得意什么?
“二郎莫非忘了那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者,所谓‘黄巾贼’……二郎以为那些揭竿而起的民夫们,只是头上裹了黄巾,便是贼了?”
李昭很自然的记起了一段后世的文案,他觉得此时用来回应李世民刚刚合适。于是,他略带吟唱感地诵道:
“诸君唤黄巾为贼,然其所窃何物?
连九州黎庶、撼一家之王庭!
张角以身为药,欲医天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