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虞直愣愣地盯了车晴几秒钟,忽然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红王曾是和自己一样的受害者?当时那些强盗怎么没弄死红王?但一想到孙平戈那满是鲜血的脸庞,这冲动就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举起桶喝了一口水。桶本来不重,可放下桶的时候,辰虞觉得胳膊好酸,好像死里逃生的疲惫这才从十里之外追来。
“你和红王怎么活下来的?”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们本来活不下来。”车晴的眼神再度失去焦点,“强盗也知道西舟市里有仙境,但是因为血荆棘,他们进不去,而奴隶太多了又浪费粮食,所以他们想出来一个很残暴的办法。”
“是让你们去试探穿越血荆棘的安全道路吗?”辰虞猜到了。
“没错,好多跟我们同行的人就这么丧命棘刺,他们十八般磨难都挺过来了,以为马上就能在仙境开始新生活,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我反而觉得走运,强盗本来只让男人去送死,女人都留下来当性奴,但我没有晶角,他们觉得稀奇,把我当作献给苍神的祭品。我和夏末走进枯树林中,强盗们在后面跟着,走了好久都没遇到血荆棘,我还以为上天眷顾,真让我们找到了一处安全地带。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夏末忽然被血荆棘刺伤,因为他坚持走在我前面,让我一定沿着他的足迹走。”
“但他没死。”
“那个女孩不也没死吗?”车晴说的是薛灵,看的却是辰虞,她的嘴唇在风沙中像干枯的玫瑰般发抖,“你不顾性命地去救她,对吧?”
辰虞想解释,却不知解释什么,徒劳感贯穿了他的身心。
“我同样是去救夏末,想着一个人活下来没意义,和他死一起罢了。和你一样,我也是手掌被血荆棘穿透。”车晴朝他抬起手,借助月色,辰虞看见她掌心隐约有几块淡淡的疤痕,像褪色的花瓣,诉说着彼时的惊心动魄。
“我拼尽全力也拉不动夏末,反而和他被钉在一起,就在一心等死的时候,却看到血荆棘炸成了粉末,那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又绝境逢生的感觉,我永生难忘。”车晴自顾自讲了下去,“跟在后面的强盗亲眼看到血荆棘在我的触碰下破碎,都被镇住了,当我转过身,他们远远地跪成一片,喊我……神女。”
原来这就是神女的来历,辰虞在高塔下看见的狂热景象也终于有了解释,那种疯狂的顶礼膜拜,仿佛她一句话他们就愿意去死的样子,都是因为见证了奇迹。辰虞被单独关押也是这个原因,他和车晴都没有角,红王担心他的出现引发混乱。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苍神派下来的使者,很讽刺对不对?”车晴又笑了,这次的笑却叫辰虞心酸,“跟随我和夏末来到此地的人,像牲畜般被虐待残杀,我们两个反而被毕恭毕敬护送回去,所有人都伏拜在我面前,那个强盗头子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他们半日之前还在纠结是轮奸我还是献祭我,半日之后就敬我为神女,好恶心,比伏京市的食人族还要恶心。”
“为什么你们不走?为什么要和这群强盗在一起?”
“我们哪儿也去不了,西舟已成绝境,离开白海是一群连食物补给都没有的老弱病残能做到的吗?”车晴的反问令辰虞哑口无言,“我那段时间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让强盗们释放幸存者,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前路有血荆棘,后路是无尽白沙,身边还有一群暴徒,夏末又病了,他病得好严重,我怕他就这样死掉,只能尽最大努力照顾他,我想到我的血能让血荆棘破碎,也许也能清除他体内的毒素,就将血喂给他……最终他真的活下来了,那是我苏醒后最庆幸的事,如今想起,也是干下的最蠢的事。”
“他仍然想进入西舟,哪怕要利用强盗,哪怕要劫掠绑架其他部族?”
“我说过了,夏末对仙境的执念之深难以理解,而且看到跟随自己而来的人死了那么多,也影响了他的性格。总之他越来越阴郁沉默,经常眺望某些我看不见的东西,一天到晚都待在那个铺满白沙的房间,不停地写着什么,连我都很难见他一次。”
红王专注地在沙子上写字的画面令辰虞记忆深刻,还有他信誓旦旦谈及苍神的模样,他不是诓辰虞,而是真的信自己说的话。血荆棘确实让这家伙疯了,辰虞想。或许他从前真是个好人,能克服万难,穿越万里,能成为自己的队伍和后来的部族的精神支柱,他曾发誓要把所有追随自己的人送上西舟、渡过苦难,但白海淹死了那个好人,又吐出来一个红王。
“我不愿对强盗们发号施令,夏末就代替了我,应该说,就连这一点,他也是在保护我,不管是之前路途中的危险,还是如今统治强盗的两难,他统统帮我挡在外面。而且换个角度看,就算我们逃走了,后来的部族依然逃不过被强盗袭击的命运,我们留下来,至少可以维持一定的秩序。他的晶角渐渐因为血荆棘变得血红,人们就称呼他为红王,而他麾下越发壮大的武装,也改名叫作神军。
“五年的时间,他逐渐掌握了周边地区许多情况,建立起以结晶树为基础的几座村庄,又找到车辆和汽油,所有来白海的人都被他征服和收编,一步步让神军扩张到如今的规模。每一次我跟他争论,他都说这些是不得已而为之,仙境的入口被一个强大的势力守住,不把他们打败,谁也去不了仙境。”
“你信他的话吗?”
“信。”车晴的回答又一次出乎辰虞的意料,“夏末从没骗过我,无论要做什么,他对我都是坦诚相待。而且把强盗改造为神军,还有配合他延续苍神的谎言,这些事我都有份,我不是清白的,虽然我对这一切厌恶至极,可不这样做,我害怕哪天你来了,我却错过了你。”
听车晴讲完她与红王的故事,辰虞半天没吭声,只用力地把脸搓了又搓,好像这样就能从噩梦里醒转。但沙漠还是沙漠,过去仍是过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最后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发出一声叹息。
车晴也没再说话,只是靠到他身上,全然不顾辰虞一身血与汗,好像旧世界的那些夜晚,他们肩并肩在阳台数星星的模样。她既没有说假如辰虞当初在自己身边如何如何,也没有追问辰虞和薛灵的事,她仿佛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恨,连叹气都没有,就只轻轻地靠着,让风沙代替了一切多余的言语。
这曾是辰虞梦寐以求的场景,他想过两人会拥吻万千,也想过会互诉衷肠,万万想不到当梦成真,两人会如此疲惫、沉默又茫然。
比起车晴,辰虞更愿意去思考红王和西舟,这天大的困阻,竟然成了他逃避当下的空间。
我来得太晚。辰虞忍不住后悔。若是在神军发展到如今实力之前就赶到,若是在红王还没有找到车和油的时候就赶到,部族就不至于面临这样的强敌。和薛老爷子历数经过的结晶树时,辰虞还有点为这浩荡旅途而自得,现在才发现老人的那些担忧不无道理,还就是得翻过刀山穿过火海。
“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进入西舟。”他艰难地开口,“而且红王不会放过我们。”
“嗯。”
“你现在劝不动他了。”
“如果是指放弃仙境这一点,我从来就没劝得动他。”
辰虞想了一会儿,与其说是思考,倒不如说是在讲出那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前,让脑子放空的过程——像一个准备登台的拳击手,放松全部的肌肉和思绪。
“我们得杀了他。”最终,他用沙哑的声音道。
有如回应这句话一样,他们的脚下,响起了隆隆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