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黑暗中的谈话结束后，辰虞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停车的地方，和车晴尽可能详尽地说明了情况，告诉她明天会在大会上接受盘问，还有该如何回答及其他人可能会对她抱有警惕和敌意。辰虞保证，只要他在，这里就有她的容身之处，但暂时还不能跟别人说起他们的关系。最后这个要求，他提得颇有些心虚，但是车晴一并答应下来。

车晴一直很安静地听他说话，简直镇定得有点过头，或许和她过去五年的遭遇相比，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部族压根算不得什么，这点又引得辰虞一阵心疼。

薛洪给二人安置了住处，是薛家的一个单独帐篷，有专人把守，辰虞亲自把她和许乘风送过去。帐篷里不仅备好了食物和水，连给车晴换的衣服都有，辰虞都还没来得及想得这么周全，薛洪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忙活完这些，他又想起薛灵，就去医生那里看望她，但正好遇见其他女孩给她擦洗身子，他又尴尬地退出来，随后去找益妈清洗手上的伤口，绷带揭开时，那剧痛让他清醒了一小段时间。到最后，辰虞一个人回到他和薛灵的帐篷，用毛巾随便抹了下脸，后面的事便全然成了一团糨糊。再睁眼时，他躺在垫子上，嘴干得要死，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痛。

他一只手在身边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水壶，喝完之后，他丢开空壶，继续盯着昏黄的帐篷顶，好似盯着永恒。

帐篷外似乎比夜晚要明亮一点，只有一点，逆雨仍在持续，风沙遮蔽了整个世界。辰虞听着沙粒打在帐篷上的动静，回想着大本营里的种种见闻。也许这就是康一乾所言的终焉之雨，也许不等部族和神军兵戎相见，苍神就要将他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统统淹死。

很奇怪，辰虞明明知道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自己：参加薛老爷子的葬礼、和孙秦两家的族长见面、去看望薛灵，诸如此类，但这一刻，在自己初醒而世界未醒的一刻，他什么都不愿做，好像出气大一点，就会惊醒世界，也惊醒那一堆等着他的麻烦。

孙平戈死了，薛老爷子死了，在这荒凉末世，他最重要的三根支柱突然就塌了两根，这滋味说不上苦，也不算痛，只是心里很空，空到像整个人要掉进去。

隔帘外有人在走动，辰虞以为是谁恰好经过，但那脚步声径直来到他面前。辰虞刚坐起身，就看到一个头发乱得和鸡窝一样的脑袋钻进来，见到辰虞的一瞬，对方立马咧开嘴，露出特别开心又带点憨厚的笑容。

虽然因为被打扰而有些恼怒，可是看见这笑容，辰虞也忍不住笑了。

“你小子。”他揉揉秦顺的头，往一边挪了个空，“进来。”

“辰哥，我今、今早就听说你回来了。”秦顺刚在他旁边坐下，目光就落到他缠着绷带的手上，“你的伤怎、怎么样？”

“一点小伤，不碍事。”辰虞举起手挥了挥，绷带下的药物有股清香，闻着让他心情都变好了一点，“不过受伤的过程够吓人的，以后给你慢慢讲。”

“薛灵呢？”

“她也没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昨晚，要不是你的风筝，我们就困在逆雨里回不来了。”辰虞没忘记这事，“你救了我和薛灵啊。”

“我就是担、担心，逆雨那么大，要是你们往回赶，肯定找不到部、部族在哪儿。”秦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所以专门加了灯。”

秦顺日常粗心大意，但是有时候又心细如发，部族里也只有他会想出这种点子，从最初的广播到昨夜的明灯，秦顺一直在默默地为部族众人指引道路，辰虞觉得他其实比自己更像引路人。

“我、我听说你们遇到一个很危、危险的部族。”秦顺忧心忡忡地说。

“是很危险，他们也不是部族，是一支邪教军团。”

“往后怎么办啊？”

“会有办法的。”辰虞搂着秦顺的脖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万事都一定有办法的，这些邪教徒不会比白海和逆雨更可怕。”

“辰哥，我信你。”秦顺用力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要告、告诉你。”

“又是那个信号？”能让秦顺专门跑来的也只能是这件事。

“对，我昨晚又试、试过，真的能、能收到信号。”因为激动，秦顺都结巴得厉害了些。

“内容呢？”

“听不清，我觉得是风筝天、天线不行，得改进。”

“那就先往后放一放吧，过了这阵子再弄不迟。”

“还会有逆雨的，最近它越来越频、频繁了，我下、下次再试。”

见秦顺说得异样郑重，辰虞又忍不住苦笑，如果每个人都像这小子一样单纯就好了，他想，可惜人心比白海还深不可测。

如果确实存在着仙境广播之外的人为信号，就说明还有别的掌握无线电通讯的势力，而且离他们很近。辰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西舟市里那些尚未得见庐山真面目的居民，也许逆雨打破了那种神秘的电磁屏障，才让他们的声音漏到了苍白的海洋里。

辰虞还没仔细琢磨，就又有人走近隔帘。

“辰老师，”薛高问也不问，一把掀开帘子，大嗓门跟个喇叭似的，“赶紧起来，部族大会马上要召开了。”

辰虞几乎忘了这事，他浑身酸痛，实在不想动，但一想到车晴可能已经先过去了，她被那么多人围着，一定很害怕，他还是马上站起来，跟着薛高走了出去。

部族大会在营地最中心的圆形帐篷里举行。

进圆顶帐篷前，薛高特意将辰虞拉住，在他耳边小声地叮嘱了一番。

“等下他们就要选新的部族领袖。”薛高的神色少见地严肃，“你可得向着洪叔啊，秦老二和孙午光啥德行你也知道，真要是打仗，他们屁都顶不上，你跟洪叔平时那点不对付可不比这头等大事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辰虞没打算跟薛洪过不去，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只是他很厌烦被一遍遍提醒，好像他也被裹挟进了当初自己最看不上的尔虞我诈之中。

“人就是这样，”薛高看出他的不耐烦，“哪怕就剩三个人，只要不是一家的，也得吵个明白。”

说是大会，到场的人只有十来个，除却薛洪和另外两家的族长，就是一些负责部族大小事务的亲信，这些人辰虞全部认识，但孙家和秦家的那几个人谈不上熟络。

薛洪负手站在帐篷中央，左边孙午光，右边秦长生，两个老头都是坐着的，唯独他站得笔直。见辰虞姗姗来迟，薛洪什么话都没说，但那双习惯性眯起的眼睛在提醒辰虞，不要讲错话。

薛英就在薛洪背后，还是那副抱着枪的懒散模样，嘴里还在嚼什么，大概是口香糖之类的东西，一点不像前天才杀了三个人的样子。无论薛老爷子的离世还是神军的出现，对她来说好像都无足轻重，就算帐篷突然塌下来，她大概也懒得多瞧一眼。

秦长生又在打瞌睡，眼皮都没怎么抬起来，虽然坐在椅子上的人是他，但有发言权的是他身后的次子秦老二。后者脾气暴躁，三句不离妈，永远是大会中最容易炸的火药桶，他的兄弟秦老大则是个痴呆，生得膀大腰圆，智力只有五岁小孩那么高，这会儿也正跟小孩子一样吃着自己的手指头。

孙午光看见辰虞，微微前倾身子，脸上的褶皱如蛇般移动，仿佛突然活过来的一具佝偻泥像。这老头年龄只比薛老爷子小几岁，也是见过旧世界的人，但说话平直中正，和总要吵上几句的秦家爷俩完全是两类人。

这些人围成半圆，车晴孤零零地站在他们对面。她脱去了昨日出逃时的一袭白裙，换上部族里的正常装束，破洞牛仔裤和皱巴巴的衬衫都是从薛英那儿借来的，虽然不如穿纱裙时楚楚动人，却更像辰虞记忆里那个车晴。

和薛洪的冷淡克制不同，看见辰虞的时候，车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许乘风不在这里，大约他们觉得一个被吓坏的小孩子也问不出什么。辰虞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薛灵，虽然知道薛灵就算清醒了也不会来参加，他还是松了口气。

辰虞应该是到薛洪身旁去的，但他脚步缓了一缓，最后停在离车晴最近的位置，这个距离，能听到车晴紧张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他想站到车晴的身旁，牵住她的手。

“大致情况刚才介绍过了。”薛洪开口道，“现在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问完之后，就商议下一步怎么走。”

“小辰，你们这趟委屈了。”孙午光没有急着问话，反而是先慰问辰虞，“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不容易，不容易。”

辰虞心头五味杂陈，都不敢直视孙午光的眼睛：“是平戈把我救出来的，他本来可以直接返回部族，但还是去救我们，他是……像英雄一样牺牲的。”

当然，死去的英雄怎么都抵不上一个活着的儿子，辰虞深知这点。

“他是为了救你，他死得值，你把头抬起来，小辰，我再说一遍，平戈死得值。”

辰虞抬头，看见老人的眼眶都是红的，顿时也心头一酸，险些落泪。

“孙哥是条好汉。”秦老二也这样说，“虽然咱们平时矛盾不少，但好歹都是部族的人，这帮王八蛋杀了我们的人，不能轻易就算了。”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势单力薄，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孙午光虽然悲痛，但仍然克制住情绪，“知己知彼才能做出准确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