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已长舒一口气,自顾自道:“这自然是一句假话,你既深谙如此道理,那么为什么从头到尾,对我别无招揽之意?”
“你看不上我的武功能耐?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你对我恨不得施加雷霆手段,重视得不能再重视。”
“你非但重视我,恰恰还对我极为了解,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是以只有毁灭了我。”
“是以,这句话不是什么西洋时兴,是有人告诉你的,告诉你这番话的人,正也是告诉我这番话的人。”
他一连串话语说出来,都是不急不缓,只是唐龙的脸色却无法抑制,越来越难看。
直到最后一句话,忽然加速声音,急促语气,转头一下,双目炯炯,看向了唐龙。
他说:“这么看来,薛红灯就是帝座。”
这并非疑问,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平静万分的陈述。
唐龙定了许久,似乎成了个哑巴,但在任然目光的逼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没错,薛红灯是帝座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
任然道:“告诉我这一切。”
他的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味道,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遵守。
不过唐龙说出了真相,反而是放下了重担一般,重新面带微笑道:“为什么?难不成你要用酷刑?”
“不过我很好奇,你有什么手段?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境界,想要自杀是很容易的事情,把气血一敛,心脏停跳,脑子缺氧,你也阻碍不得。”
“我现在不动手,也只是很想看看慈禧的死状,生死不过是小事而已,但是人生中有很多妙处,却是不得不品尝。”
唐龙一席话语说来,泰然自若,不见得丝毫心虚气馁,足见他是够面对自我的了。
任然缓步往前走去,没入黑暗之中:“我不会什么折磨人的酷刑,走吧。”
唐龙站在他身后,皱了皱眉,却也没有逃走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逃脱不得,干脆便就跟了上去,心中却对任然兴起了很多好奇。
到了这地步,两个人虽然是大敌,但彼此之间却形成微妙复杂的关系。
或许正因为已经撕破了一切面皮,而且唐龙大败特败,没有胜机,他们之间的任何心思,反而赤诚相待,再无半点虚妄。
当然,这也是因为任然实在是个不善于伪装诓骗的人。
除非是对待广州总督。
唐龙跟了上去,也不试探什么多余东西,直截了当地问:“那你要怎样撬开我的嘴巴呢?”
任然道:“用真。”
唐龙一怔:“用真?”他一时之间,神情奇妙,似乎是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
甚至,他的反应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清楚任然这两个字的意思,还是清楚了这两字,只是觉得这两个字荒谬得可笑。
任然不管不顾,一边往前走,一边询问道:“你和薛红灯交流过,我不信你不知道道理是非,为什么偏偏走错的道路?”
“我以为,正确的事情就像太阳,摆在那里,人们就自然而然去做。人们之所以做错事,也只是不知道正确的事情在哪里,陷入了迷茫。”
“一旦知道,就会被吸引过去。除非是被荼毒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否则只要还有救,就能救。”
唐龙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神情古怪道:“你认为我有救?”
任然点了点头:“当然有救,不过有救你也要死。”
唐龙实在忍不住了,笑了两声:“你真有意思,既要从我嘴巴里掏点东西,怎么又不说点好听的?”
任然侧过头看他,也笑道:“要不怎么说是用真呢?”
唐龙渐渐笑不出来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的确很真。而且这话我反驳不了,因为其实我在正确的路这件事情上,了解得比你更多。”
“你只不过是避开了同盟会,也只不过是失望了大清,但我却知道一条坦途……帝座什么都告诉了我,我是他最好的学生。”
任然道:“但他却不走这条坦途,反而是……倒着走?”
唐龙点头:“没错,他戏称这是‘开历史的倒车’。你听这其中的意思罢,他正是知道正路往何处去,才能开倒车啊。”
任然皱起了眉,似是不满:“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曾经……”
唐龙笑了:“人是会变的,他的确热情、大方、赤诚,他也如你一般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并且有比你更强的拳法,比你更明确的道路。”
“他曾经乘船去美利坚,游览了法兰西,脚踩着德意志,踏足过日本国,在那里一一结交与自己本事相称的同行者,甚至,他也加入过同盟会。”
“不过,最终他变了。他将自己所坚守的那些东西全部放弃,并带领我们去往新的领域,众神之所就在那时候创立。”
“当然,你的名字,我们也常常听他提起过,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早已经是众神之所的第二号人物。”
“可惜,他虽然怀念你,又深深知道你不会跟从他,他给你留下第二号人物的名字,却也把你当做了他的大敌。”
“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广州遇到你,也在一开始小觑了你的拳术,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咎由自取啊。”
任然默默听罢了,只是说了一句话:“他的拳法很高?”
唐龙笑道:“嘿嘿,想不通吧?谁也想不通,他比你还要神奇多了。”
“他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分明还是个不通拳法的普通人,可是三个月后再见,距离拳惮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再过了半年见到他,他已经拥有了‘太岁星’‘掌心雷’。”
“直至今日,他的境界如何,已经不是我能够揣测得了。众神之所有许多拳惮境界的人物,其实本来没有那个资格,也被他强行塑造出来。”
任然听到这里,皱着眉头看唐龙:“你没有骗我?”
唐龙伸出一只手,摸自己的脉搏,耸了耸肩道:“多平静啊,怎么可能是说谎的反应呢?”
这当然不可能是说谎,任然自己也很清楚,只是唐龙所说的话大大违背他对拳法的认知。
但是转过头来,任然又想到了薛红灯曾经对自己所说的话。
那时候的薛红灯还饱满理想,对万事万物都不屑一顾,但对自己能做什么,总是三缄其口,带着神秘微笑,仿佛身怀巨大的珍宝,不能为外人所知。
也许正是这样的人能创造奇迹吧。
任然很快收敛了心情,对唐龙点了点头:“很好,你可以继续说。下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变了?”
唐龙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说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他不想做一些一辈子看不到结果的事情。”
“他想要立竿见影,他想要在这个世界真切地留下一些东西。”
任然随口道:“人都会死的。”
唐龙纠正道:“不是死,是离开这个世界。”
任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唐龙也看着任然不动。
——这个世界?
——还能有哪个世界不成?
雨不停下。
风不停刮。
禁宫仍然庞大,却好像很小。